第二十六章
10月1日 接下来要在这个由蓝色皮革书皮包裹的笔记本上记录的文字,严格来说并不是日记,而是我每日根据记忆写下的与蛰鸣的过去。 我对于蛰鸣的记忆在日渐变得浅淡,按照里的话,只要蛰鸣没回到我的身边,这些记忆终究会消失,我在意识上会变成一个从未踏足过鬼世界的人,一个从未与蛰鸣相识过的人。 而这本日记,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而存在的。我们会找到蛰鸣的,但在这之前,我会靠着这本日记,让自己记住与蛰鸣的过去。 或许有咒术能够保留我的记忆,但付斜阳说他做不到,我又无法使用咒术,毕竟最基础的,我连天眼都没开,而开天眼需要最高一级的鬼为媒介,可付斜阳能差遣的鬼抓不了最高级的鬼,付斜阳本人又不能离开这深山老林。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至少这比什么都不做好。 姑姑和我们住在同一市区,所以在我被她接手后,我无需转学。我还得在那个充斥着混账的小学读完最后一年。 我小学时的外号叫“邱妹妹”。 那是三年级的时候,一个比我们同龄人看起来成熟的女孩第一次这么叫了我,她立即夸张地向我道歉:“抱歉,因为你比女孩子还漂亮。” 她身边的女孩男孩们哄堂大笑。其中就有大我几个月的表哥,即我姑姑的儿子。 他接着叫了我一声“邱妹妹”。 “我是你表哥,我这么叫你没问题!”他这么说着,一圈人又是一阵哄笑。 就我转学精神病学后的学习所涉猎的一些方面来看,似乎在每个有较多人口、或更多人口聚集地区的学校里——一个县城,一个并不太贫瘠地区的村级单位就足够达到的条件——无论小学还是中学,都会有“校霸”这样的存在,校园暴力、包括冷暴力的发生也几乎无可避免。就像人在社会有各自的社会角色一样,学生在学校也有不同的角色。 而在五年级之前的表哥,便担当了校霸跟班之一的角色,五年级即以后的表哥,则成了校霸。 那一圈人都附和他。 从此“邱妹妹”便成了我在学校里的名字,只有老师还以我的名字称呼我。不过我想他们必然也知道正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毕竟课间路过,别人叫我邱妹妹时他们不可能没听见。但他们什么也没说。 起初也有愿意向我伸出手的同学,但他们也被孤立后,便再没有人和我搭过话。 我想过告诉父亲这些事,但父亲那个会家暴的禽兽不会同情我。 所以我也什么都没说。 一开始只是多了个外号,后来表哥带头做了更多的事。 四年级的时候,我被拖进厕所扒下裤子,他们说要检查我是不是男的。那个时候还没有夺命契,我还是一个纯正的男孩。对了,这日记是要记关于蛰鸣的事来着。不过没有与蛰鸣认识前的过去,也不能铸就与蛰鸣认识后的我,就姑且也记下来吧。 我的下体就这么暴露在一群男生眼前。 那之后我很会憋尿。身体也还算健康,从未发生过在学校拉肚子的情况。我的家就在小学旁边,上学前在家上一次厕所,中午回家上厕所,下午回家上厕所。 我只是单纯不想再进学校的卫生间。 不只是因为在那样的地方我会想起当众暴露下体的事。还因为那件事之后,我每进厕所,只要有几个男生在,我的身边就会围着一阵嘘声。 我一直秉持着无视这些东西的态度。我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取得好成绩,考进一个好中学。那时只有学习这一条路能拯救我自己。我学得很努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但我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就会惹得其他人越想变本加厉。 冷暴力已经不够了。四年级下学期,我放学后时常会被拖进学校外的小巷子里,男生们会踢我,几个女生站在旁边,或是为他们加油助威,或是做作地捂嘴,做出一副悲悯样,让男生们下脚轻些——不过倘若男生真的听了她的话这么做了,她又会笑嘻嘻地拉住男生的手,让男生按自己的心情来,开心就好。 换来换去都是这一套,都没点新意。 我躺在地上,脚一下一下重重落在我的身上,我被踢得在地上左右摆动。过了前面那条街就是我家,走路三分钟就能到。但这三分钟在我被践踏时是多么地遥不可及。 父亲不上班的时候会去打牌,打完牌回家途中会路过前面那个路口,不知道他有没有撞见过我被欺凌的样子。就算撞见了也只会恨铁不成钢地吐口痰在地上就走吧。 拖着脏兮兮的自己回家,父亲有时执勤,有时去打牌了,有时在家喝酒,看到我回来,赏赐我一个眼神,而后继续喝他的酒。 我让自己不要在意这些,我得做作业,做完了也有拔尖题可做,再不济可以读书。我不得不学会用各种各样充实的东西把不愉快挤出脑海。 不过很多时候,都是写着写着,读着读着,眼泪就润湿了纸张。 我也想被爱惜。 但当时在这世上唯一会爱惜我的妈妈,已经死了。 所以我把这些东西都吞进肚子里。我变得越来越阴郁。直到11岁蛰鸣的到来,我被严封在心里的负面情绪才终于有了可释放的地方。 一开始我还是对蛰鸣提防的。我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或者说鬼。 我只匆匆和蛰鸣打了个照面,知道彼此大概要余生互相依靠后,还没能再进入更深的交流,我就被姑姑接去了她家。 我睡沙发,所以我在那个房子里没有可以与蛰鸣说话的私人空间。 好在蛰鸣脑筋简单,又单纯得如一张白纸,我也无需多了解他。 他是我一个无形的小尾巴。小学的最后一年里,我还是过着以前的生活,没有人和我说话,看向我的眼神只有鄙夷和嫌弃。 蛰鸣这个小傻子,在快两个星期后才意识到不对。 那一天我又一次被拖进巷子里殴打。蛰鸣很着急,他那时对世事一窍不通,但大概是从我痛苦的表情上看出来我并不喜欢这样。 他便挥舞拳头去揍那些男孩。 可他是个鬼,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看见他怒冲冲地胡乱挥舞着拳头却打了个寂寞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样的反应当然是导致我经历了至少这一学期内可以说是最重的一次挨打。 但是我那天心情挺好。 因为我知道当我身处困境时,从此会有一个守护鬼在我身边陪着我。 我记得很清楚,即使是记忆因为与蛰鸣的分别而模糊的现在,我也还清楚的记得。那之后有节英语课学了stand by me这个词组,我在这三个词下画了很重很重的一堆线。 Stand在这个词组里延伸了它的意义,会比中文的同义词多一种无法言传的意境,老师说。 我在旁边的空白处写下了例句:It’s enough to know that蛰鸣will always stand by me. 我那时还不知道所谓孤立语、屈折语的具体含义。只当因为中文总是那么孤独,英文则是独立个体与身旁所伴之人的妥协与依赖。从前认为幼稚的错误,现在看来倒有些浪漫。可这浪漫我在蛰鸣离开后才品味出来。 怎么回事,还哭了。不是吧,就一点回忆而已。 我想蛰鸣。我好想蛰鸣。 算了,今天不能再写下去了。再写下去付斜阳就该发现不对劲了。我可不希望他注意到我和蛰鸣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