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抱着他,许下承诺
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和胡亥的相处并不顺利。 这样的不顺利并不是指他的任性和抗拒,实际上,他很听话,甚至可以用乖巧来形容。 他似乎从不挑剔,一应饮食用度都是我安排什么他便用什么。他也不贪玩,会认真完成我教他的蒙学课业。 他今年已经五岁了,但骊少史并不识字,没有人教他,身为王室公子,他竟一个字也不识。 我拿着书简一点点教他篆书,他并不算聪明,学的不快,但却学得非常认真,一笔一划临完之后便会抬头看向我。 他的眼神幽暗而空洞,他的表情从不辨悲喜。 他从未向我说过一个“不”字,沉默安静得根本不像一个孩子。 他像是这宫中的一抹幽魂,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娃娃。 宫人们大都很怕他,甚至宫人们之间还开始出现了某些传闻。 传言说,骊少史是被身边人害死的,死后恨透了这秦王宫的人,便附身在了胡亥身上,只等着一有机会便会杀掉身边之人。 如若不然,一个五岁的孩子又怎会有那样的神情? 我自然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但我并没有阻止这传闻的蔓延。 这固然是很危险的,众人的疏远和恐惧很可能将他推上一个扭曲的极端,但对我而言,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敲开他心扉的契机。 我不能放任他如现在这般继续下去,所以我需要一个机会,一场赌局。 这个机会并没有让我等太久。 某一日用晚食的时候,其中一个负责呈菜的是个年轻的宫人,只刚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端着木质的托盘,托盘上是一碗尚且热气腾腾的羹汤。 她一步步朝着桌子走来,手中的托盘微微发颤。 许是察觉到了那颤抖而带来的些微声音,胡亥转头看了那宫人一眼。 而就那一眼,那年轻的小姑娘却如见鬼魅,手上一抖,那碗汤便被打翻开去。 盛着热汤的碗顿时倾倒,朝着胡亥的脸笔直泼了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一把将胡亥拽进了怀中,抬起胳膊将他圈了个严严实实。 宽大的袖袍此时充当了很好的防护,那碗热汤尽数落被我挡下,怀中的胡亥安然无事。 我松开他,仔仔细细检查他的身体,确定安然无恙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虽放纵了那些传言,会有今日之事也并不算意外,但我到底未曾想过伤他。 他几乎从未变过的空洞神色似乎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抬起头来看我,幽黑的瞳仁中掠过一抹讶然的神色。 “你没事吧?”我温和地朝他开口。 他正待说什么,却被一旁那宫人给打断了。 从打翻了那碗汤开始那名宫人便已然僵住了,此时此刻却才如梦初醒一般,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一样。 她的声音破碎,几不成声,那样鲜明的恐惧几乎要漫过整间屋子。 “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她本应口称公子请求恕罪,可她却丝毫应有的礼数都没有了,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是趴在地上,颤抖着身体一再重复着“我不想死”这样的话,鼻涕眼泪狼狈地糊了满脸。 这里是我的寝宫,她是我的宫人,她犯了错,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求我的,可她抬头时看向的却是胡亥的方向。 她只看了一眼,只一眼便顿时收了声,那些大哭和求饶都像是被忽然掐住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她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涌出来,脸上的表情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得不成样子。 某种程度上来说,此刻的她看起来才更像是一只厉鬼。 胡亥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他的眉毛深深地皱起,幽黑的眼睛看着那名宫人,沉默而不发一言。 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我能够感觉到他那本如幽潭死水一般的毫无起伏的情绪终于起了某些变化。 而这便已经足够。 我看向门口处始终低垂着头等待吩咐的宫人们,声音淡淡地开口,“拖下去。” 他们依言应诺,一左一右架着那宫人离开。 离开之前我看了那宫人一眼,因为我知道,自此之后我的宫中便再不会见到她了。 处理完这些之后我看向胡亥,询问他是否还要继续用些旁的吃食,而他不出所料地摇头拒绝了。 他依旧没有说话,却朝我伸出了手,可伸到半道时却又停下了,好似在犹豫是否应该碰触我。 他的眉毛依旧是皱着的,这本应让他看起来有些阴沉。但他的年纪还很小,这样认真的神色由他做出来反而多了几分可爱。 于是我想要摸摸他的头,只是伸出手去时这才发现了他那样表现的原因——我的手被烫伤了。 看见我的动作,他这才终于重新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掌,他的动作很轻,并且细心避开了我被烫伤的地方。 先前没注意时尚不觉得,如今发觉了,我才看到自己几乎整只手都被烫得通红,手背处还起了一片水泡。灼热和刺痛感沿着手臂直抵大脑,使我几乎无法维持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 已有眼明灵活的宫人打了凉水侍立于一旁,我将手泡了进去,这才感觉那如同被火烧一般灼热的刺痛感渐渐平息。 我重新更换了衣裳,因为即将就寝的缘故,便索性只着了里衣,也没有使宫人去请医丞过来,只令取些用于涂抹烫伤的药膏。 他就在一旁看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直到宫人取了伤药来欲替我涂抹,他这才终于有了动作,伸手取了过来置于鼻下嗅闻。 我有些诧异于他这般的动作,挥退了服侍的宫人,朝着他轻笑,“莫非胡亥弟弟还懂医?” 他没说懂,也没说不懂,嗅闻过后似是确定了那的确是治疗烫伤的药物无误,这才打开盖子替我涂抹。 他的动作认真细致,涂抹时力道恰好,并没有使我觉得更加疼痛,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我的眼神微动,视线久久地落在他身上。 直到他涂抹完毕,我略微沉吟了一下,这才温和地开口,“让我看看你的肩膀可好?” 从我烫伤开始,他虽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可我并没有漏掉他曾一手按上自己左肩的细微动作。 我知道,他的左肩必然藏着故事,而那个故事很可能便是他一直以来所潜藏着的、血淋淋的伤疤。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 就当我以为他会拒绝我的时候,他拉开了自己的衣带。 宽松的衣袍自领口处滑落,将他尚且幼小的上身完完全全裸露了出来。 于是我便看到了,那具斑驳而可怖的身体。大大小小的伤痕几乎布满整幅身体,有新有旧重重叠叠。而最醒目的,却是那自左肩开始朝前一路蔓延至整个胸膛的巨大伤疤,纵然已经愈合,却依旧鲜红而狰狞。 我忽然就知晓了那些言说胡亥犹若厉鬼的传言究竟来自于哪里,也清楚了为何每次胡亥都不喜宫人们的服侍。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预料到他的身上可能会有伤,但当如此狰狞刺目的伤痕呈现于我面前的时候,我仍旧震惊无以复加。 那样的伤痕蔓延了他的大半个身子,我几乎能够想象到当初这伤新添上去时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地狱景象。 我不过是被烫了手便已觉疼痛非常,而他的身体却好似被一盆滚水兜头而来。 我忽然无比庆幸,在那碗汤泼向他的时候我拉住了他。我却也无比懊悔,懊悔于我未曾更早些将他护在身旁。 历史上那个被始皇帝骄纵坏了的胡亥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想当然地将他代入,却不曾想他却竟拥有这般痛苦的过往。 我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膀和胸膛,他的身体瘦弱,好像再用些力气便会断掉一般。 “疼吗?”我问他。 “现在不疼。”他这般回答我。 现在不疼,可曾经呢?我的眼睛一点点暗了下去,心底某些不可言说的情绪开始肆虐。 作为一个曾在现代法制社会生活了二十年的人,我对于杀人本一直都是排斥的。也正是因此,在这个人命毫不值钱的秦国,作为秦王长子公子扶苏,我流传下了宽以待人的声名。 但此时此刻,我却是真真切切地起了杀心。 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怎样的恨意,才会对一个如此幼小的孩子下这般狠手? 这样的人不该活着。 “是谁?”我抚摸着他的伤痕,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已经死了。”然而,回答我的却是他依旧平静的声音。 咆哮的大海一瞬间冻成冰原,我所有翻涌的情绪骤然停滞。 如同闪电划过脑海,我呢喃般地吐出了三个字,“骊少史……” 他没有回应,只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心下一紧,伸手一把揽住了他的脊背。 我是坐着的,他被我一拽之下扑进我的怀中。他似乎非常不喜欢这样拥抱的动作,整副身体都变得僵硬。 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哪怕明知道此刻的他并不需要我的安慰,可我还是那么做了。 没有一个孩子生来便是魔鬼,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才会如同现在这般无喜无悲? “胡亥。”我唤他的名字。 他在我怀中动了动。 “我是你的哥哥。自此以后,我会保护你,没有人再能够伤你辱你诋毁你。” 我抱着他,许下那不变的承诺。 他依旧没有回应我,我知他并不信我,但没有关系,从现在开始,他在我的心中不再是秦二世,他只是我的弟弟。 我收紧了自己的手臂,感觉到怀中幼小的孩子传递过来的迟疑情绪。良久以后,他的身体似乎终于软了下来,下巴搁在了我的肩膀上,伸出双臂回应了我的拥抱。 自那以后,我开始花费更多的时间陪他。 我陪他习字,教他练剑,给他读书讲故事。 他依旧从不向我要求什么,我却兀自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个哥哥所能够做到的事全部都做予他。 我想要补上他这五年来所缺失的所有的疼爱。 我并不缺乏耐心,也不再急于求成。他眼神的幽暗和空洞并不再令我满心防备,我以自己的方式全心全意地接纳他。 我和他就那样相处着,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在一点点变化。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其实的的确确是一个孩子。 他那些防备和深沉的黑暗似乎都一点点剥离,他渐渐习惯了我的亲近,他会倚在我的怀里乖巧地听我念书,会在夜里扯着我的衣袖不愿我远离。 偶尔,我会抱着他一起入睡。我看着他蜷缩在我怀中时舒展的睡颜,就像一只野兽的幼崽,收敛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一点一点翻出柔软的肚皮。 他也许仍旧是一只野兽,他的獠牙和利爪只是暂时收起却从未磨平。 但这都没有关系,我的目的并非再如初时一般,想将他培养成温良恭顺之人。我这般诚心待他,只是希望他幸福安乐。 这世上本没那么公平,他已然承受了太多苦楚,而我又怎能再心生苛责。 历史的车轮能否转向,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已无法再去以一个上帝视角冷眼旁观。 所思所行,唯不负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