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中车府令
时间就那样流淌而过,又过了一段时日,某一天我忙完诸多实务,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当天正是满月,层层流云重叠于夜色之上,一轮皎月挂于云霄。 我忽然就有了几分赏月的兴致,挥退了随行的宫人,独自在咸阳宫的御花园中穿行。 咸阳宫的御花园很大,这时节又不是百花盛放之时,夜里便少有人烟。我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两侧的灌木郁郁葱葱遮蔽了我的身影。我抬头看向那皎皎银月和片片流云,一时竟有些出神。 我想起了那个早已经常驻我心的少年,在这众人皆服玄色的咸阳宫,唯有那人始终一袭白衣格格不入,清浅的笑容恍若隔世,就像此刻天上那皓月流云。 使我回神的是不远处池子那边“噗通”的落水声,从声音来判断,那理应是个人。 我快步朝着那边走去,只见一个穿着宫人服的人正在水里扑腾。他显然是不会水的,动作慌乱而没有章法,眼看着就要沉下去。 救他只是举手之劳,上岸之后他立马拉开了同我的距离,顾不得周身狼狈便朝我下跪行礼,却因为呛了水直咳嗽,话也说不利落。 我救他自然不是图他谢我的,只随意挥了挥手,湿哒哒的衣服让我觉得难受,也便没有再留,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那是我同他第一次相见,我却是连他的姓名都没有问。 第二次相见的时候,却仍旧是我救了他。 秦时的宫闱并不如后世那般森严,并非除王族之外的男子尽是阉人。在咸阳宫,身体健全的宦官数量并不在少数。 而这也就导致,私下野合这种事在咸阳宫其实并不少见,尤其是宫人们私底下之间,只要不闹到主子跟前去,大部分情况下这种状况都是被默许的。 那又是一个晚上,只是那天的夜晚却并没有月亮。 那天的时间的确已经很晚了,我抄了条平日里几乎无人的小道回宫,却不曾想便撞见了宫人们的野合。 我本是不欲管这些的,是个人就会有欲望,这本没什么不对,而那个正趴在别人身上辛勤耕耘的宫人也并没有注意到我,我便打算装作没看到过去便罢。 只是经过他们身边时,鬼使神差的,我朝着那交叠的两人看了一眼。 而这一眼,我看到了一双渴求被拯救的眼睛。 这本是件很奇怪的事,那个被压在墙上肏干的人并未曾出声求救,也未曾挣扎,明明是任其施为的放纵态度,我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渴望被拯救的目光。 一时之间,我觉得那双眼睛好似有些熟悉。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那便是不久之前我曾在御花园的池子里救过的那名宫人。 有些事大概就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由不得我不管。 于是我放重了脚步,那沉溺于情欲的宫人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慌忙从那人身上退开,跪在我脚下求我恕罪。 我有些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跟着我的那一名宫人将他拖了下去。 我重新看向面前那人,他的身上尽是青紫的痕迹,十分狼狈地抓紧自己的衣服试图遮挡,可却实在没什么大用处。 他似乎并不算太年轻,看上去至少已有二十七八岁了,生的倒是不错,皮肤白皙细腻,倒不像个出身低微的宫人。 “公子。”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声音有些颤抖。 “你在哪里当差?”我随口问了一句。 他报了一座宫室,我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座宫室原先住的似乎是些昔年各国进献来的、并不怎么得宠的男宠们。 只是父皇统一六国之后,连带着后宫也整顿了一遍,那些个男宠也都送人的送人、放出去的放出去了。 男宠放了出去,宫人们却没有,又是那种宫里出来的,会有这般遭遇也便不足为奇了。甚至,这恐怕绝非第一次,所以他才能那样不挣扎不呼救。 我并不算是个同情心泛滥的烂好人,但既然人已经救了,终归还是好事做到底的好。于是我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是我宫里的人了。 他先是震惊,继而是狂喜,千恩万谢地给我磕着头。 等他磕头磕够了,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没有问他的名字。 于是他告诉我,他叫赵高。 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便是第一次知道我是扶苏我的父皇是嬴政时,我都没有这般激烈的反应。 提起一统天下之后的大秦帝国,赵高绝对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世之人常言,是赵高此人导致了秦国的覆灭。此言虽有失偏颇,但若史家记载属实,赵高此人的恶行当真是罄竹难书。 我想过很多次真实的赵高究竟是怎样的人,也曾设想过我同他见面之时的场景,可我却始终未曾想到,我们的初见,竟是我救了他。 我救了注定要杀我、杀蒙氏兄弟、杀无数忠臣良将、葬送我大秦的赵高。 而且赵高和胡亥不同,我带胡亥回去时胡亥只有五岁,我尚能好好教导以期改变他的性子。可现在的赵高再过几年都该三十岁了,本性已定,我如何改的了他? 我低头看着他,他显然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喜,跪在我面前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赵高整个人慌乱不能自已,他偷偷抬头看我,却在看到我那一脸肃然时重新低下了头。 能在深宫之中久居的人察言观色能力都不差,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要死了,身子停止了颤抖,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我低叹了一口气,这才令他起身,带着他回宫。 我终是不能现在便杀他的,现在的他不过是个受人欺辱的宫人,他还什么罪都没有,他不过就是想活着。 既然如此,把他放在我身边总比放在别处要来的安心。 回到寝宫时,胡亥正在等我用晚膳。往常他都是在殿内等的,也许是今日我太晚了些,他竟独自出了寝宫,站在门口等我。 几年时间过去,现在的胡亥也已经是个漂亮的小少年了。他散着头发,一袭玄色的衣衫站在那里,竟也隐隐有了那么几分父皇的气度。 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一亮,只抬脚朝我走了两步,一双眼睛却又沉了下去。 “他是谁?”胡亥这般问我。 我的心里顿时敲响了警钟,历史上胡亥宠信赵高,几乎事事尽依赵高所言,这绝非一朝一夕的相处所能至,自然是因为自从胡亥少时便结下的情谊。 我不能让他们两人有相处的机会,我必须分开他们。 “只是个普通宫人罢了,不值得上心。”我轻描淡写地回答,上前拉住了胡亥的手,以身体遮挡住了胡亥看向赵高的视线。 几年的相处下来,我相信胡亥对我还是有那么些信任和依赖的,我摆明了态度不希望他和赵高走得近,我想他理应能够理解才是。 胡亥果然没有再就赵高的问题而纠缠,只任我牵着回了寝宫。 我将赵高交给了管事的宫人安排,一时之下倒也并未再意更多。 第二天,我在我的书房之中再一次看到了赵高。 此时的他已经重新收拾得体,昨日里的狼狈已经不见了,侍立于我身侧为我研墨时倒是颇有几分气质。 很快,我发现赵高此人总是能令我出乎意料。 比如他的一手字写的相当好,不是单纯的好看,而是当真有文士风骨。 比如我发现他对大秦律令颇有研究,在很多事情上也能提出许多不一样的见解来。 他似乎对我那一日的神情心有余悸,生怕我弃了他,于是不遗余力地向我展示他的才能,并数次明示暗示地向我表明忠心。 赵高对扶苏表忠心?这听起来仿佛像是一个笑话,但它却真实的发生了。 我心中感慨万千。 我怜惜他的才华,深知这样的人困于宫闱实在可惜。可我却也不得不提防那已知的历史,生怕放他出去后便会添一个千古罪人。 某一日,我问他,你可想入朝为官。 他沉默许久,答,不想。 我很惊讶,且不论历史如何,便是我现在所接触的这个赵高,他身为罪人之后,长于深宫之中,二十多年来受人欺凌,却仍旧能够靠自己学得这满身才华,所说他没有野心,怕是任谁都不会相信的。 他说,高虽亦曾有远志,然承蒙公子所救,此命便皆系公子,公子不愿,高便不入朝堂。 我不知他这话究竟是真情实感还是为了恭维我,但我觉得,他不入朝堂终归应该算是件好事。 但我没想到,哪怕我将赵高拘在了宫中,他却依旧踏上了历史既定的脚步。 当封赵高做中车府令的诏书直接下到我的寝宫时,我一眼朝他看过去,冰冷的眼神中翻涌着再也掩藏不住的杀意。 他朝我跪了下了,可他却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这件事同他没有关系,我甚至隐约猜得到这究竟是谁做的,但现在这都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最重要的问题是,这样的现实再一次提醒了我,也许历史当真无可更改。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每次我试图改变什么的时候,它便会将一切都重新掰回去。 于是我想,如果现在我杀了赵高,那么历史是否可以改变。 我掐住了赵高的脖子,他并不会武,也没有反抗,闭上了眼睛好像在等待自己的死亡。 可我还是不能杀他。 他已然是父皇钦封的朝廷命官,尽管中车府令算不上一个太高的职位,却也不是我可以随意打杀的。 至少现在不能,在这里不能。 我放开了手,他跪在地上发出一阵咳嗽,脖子上浮现出青紫的指痕。 他重新俯下身去跪在了我的脚边,安静不发一言。 我冷眼看他许久,而后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