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高渐离(一)
我叫高渐离,是一名琴师,也只是一名琴师。 而我的母亲,却是一位曾红极整个燕国的名妓。 在我幼年时的记忆之中,她有着艳绝的容颜和明媚的笑容,一举一动间的风情足以令任何男人为他而疯狂。 她跳起舞来的时候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每一个抬眸每一个浅笑都像是蝴蝶翅膀上美丽却带着毒的磷粉。 我曾很多次看着她为别人而跳舞,而我,则会在帘幕之后为她击筑。 我是喜欢击筑的,就像她喜欢跳舞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我喜欢击筑只是因为那乐音,而她喜欢跳舞却是因为喜欢跳舞时那些男人们流连于她身上的目光。 她喜欢那样的目光,喜欢别人为她沉迷,她享受着那种被万人追捧的感觉。 她是千人骑万人枕的妓子,但她却从不觉得自己轻贱,她活着便是为了魅惑众生。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自己喜欢就好了,就像我喜欢击筑,所以想要成为一名琴师一样。 在这种天下动荡的年代,能够随心而活已是难得,又何必在意旁人目光。 肆意洒脱,不拘世俗,玩弄男人们于股掌之间,这便是我的母亲。 我本是这样觉得的,直到后来,我发现她开始变了。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尽管风情犹在,却容颜已老。 人永远也无法敌得过时间,即使是她也一样。 来看她跳舞的人越来越少,愿意为她一掷千金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这种变化并非一朝一夕,但我看得到她原本那自信明媚的笑容渐渐淡去,眼底覆盖上忧愁和惶恐。 她开始变了,她开始使劲浑身解数去挽留那些曾经趴在她脚边的男人,她的入幕之宾从高贵清雅的公子变成了权贵富商,乃至于以前她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普通男人。 直到有一天,歌舞散尽之后,她等待在那里,却竟没有一个男人为她而停留。 那一天,我看到了她的眼泪。 她本是不屑流泪的,她此前一直觉得,眼泪只是为了博取男人同情和怜爱的工具,而她不屑于男人的同情。 她合该是被人追捧的,她可以诱惑于人,却不可以乞求于人。 于是我知道,她是真的变了。 那天最终还是有男人因为她的眼泪而停留了,但那一天,在她房间的隔壁,我却再未听闻她如往日一般娇媚而明艳的笑声。 而从那一天起,那种笑便再也不见了。 她已然疯了。 也许在别人眼中她并没有疯,她还是会跳舞,会接客,纵然没有了过往那种高傲与锋芒,她却也依旧是一个合格的妓子。 但我知道,她是真的疯了。 人面对求而不得时总是很容易产生痴念,而这种痴念会使人做出全无理智的事。 她已然清楚自己无法再获得曾经的一切了,所以她把目光投向了我,她想让我成为下一个她,代替她而活着。 她说,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和她一样的血,我合该是要如同她那样活下去的。 可我不想,我只想当一个琴师而已。 于是她把我锁了起来。 她教给我所有取悦男人的技巧,逼迫我服用药物改变我的身体,强迫我将那些魅惑男人的手段化为本能。 反抗和挣扎都是没有用的,混迹风月场那么多年,她懂得无数将人驯服的手段。 也许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摆脱这一切,那就是杀了她。 可她到底是我的母亲。 所以我妥协了,我学着她的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学着将那些勾人的动作化作本能。她以药物和道具调教着我的身体,将我的身体驯化成了情欲的载体。 整整三年。 我根本无从去回忆那三年我究竟是如何过来的,那三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我被困在那个狭窄的房间之中,被落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直到我十五岁某一天,她再一次来到我的房间,带来的却并非平日里用于训练的一应道具,而是一套火红的华服。 她亲手为我穿上了那件衣裳,按着我坐在床畔为我梳妆。做完了那一切之后她拉着我站在了镜子前,恍惚之中我竟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昔日里那个妩媚绝艳倾倒众生的她。 可当我抬了抬手摸上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的那个她也抬手摸上了我。 那不是她,那是我。 真正的她站在我的身后,满身风华尽已不再,她已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妓子。 她看了我很久很久,走上前来抚摸着我的脸。 她说我像极了当初的她,甚至比昔日的她更加动人。她说我是她此生最完美的杰作。 “我的孩子,你愿意给我跳一支舞吗?”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不是以命令的方式对我说话,而是请求。 我同意了。 这一次,她来击筑,而我来跳舞。 我从未跳过舞,她也从未教过我,但当我舒展开身体的时候,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子都如此流畅地舞动了下去。 这时我才惊觉,原来我是当真做得到的。而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击筑也击得那样好。 我随着她的乐音而跳动,恍惚之间竟觉得我才是她,风华绝代的名妓;而一旁抱着筑看过来的那个人才是我,一个醉心于击筑的琴师。 我竟有些分不清我和她了。 我舒展着这三年来在她的改造下已经变得柔若无骨的身体,不远处的铜镜中映出我清晰的倒影。 我想起此前曾听过的关于她的故事,十五岁那年初次登台,从此一舞成名,艳绝天下。 那时的她,便是此刻这般样子吧? 乐音停下的时候,我收住了自己的动作,抬眼向她看过去时却发现她已然泪流满面。 我朝着她走过去,抬手揽住了她。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沾湿了我的衣裳,于一片鲜红之上浸染处一片暗色。 她的声音在颤抖,声音很小,我不得不更加低下头去,这才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她在说对不起。 她一直在重复这句话,直到她渐渐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朝我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的笑容了,此时此刻她笑起来,却仍旧如同那个十五岁的少女。 然后她和我说,我已经自由了。 她死了,死在了我为她跳舞的那天,纵身一跃便从窗户投入了湖中,我甚至根本没来得及拉住她。 她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她的唇角还是带着笑的。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她根本从未想过真的让我和她那般成为一名接客的妓子,她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一场执念。 她生我养我,却囚我三年,只为了成全她那个十五岁的梦。 可她到底还是我的母亲,她以我作为她死亡的祭奠,却也重新给了我自由。 她以这样的方式同我两不相欠,从此之后,便是我的人生。 我脱下了那身红衣,自此之后只穿白色。 我拆下了头上的发髻,从那天开始不再束发。 我重新抱起了筑,从那天开始,我便是一个琴师,只是一个琴师。 可她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太深了,偶尔夜深人静之时,这幅身体便会压抑不住地渴求,情动之下我看向镜子,恍惚中又看到自己媚眼如丝,勾人心魄。 我想要抹掉这些痕迹,所以我游历天下,不苟言笑,拒人千里。好像只有以这样的方式,我才能将自己与她彻底割裂。 我以为,我此生已注定如此,不会有朋友,也不可能会有爱情。 但有一个人却将这一切都改变了,那个人叫姜次非,或者说,他叫荆轲。 认识他时是在燕国,他跑来听我击筑,听得哭了。 我不是为了有人听才击筑的,只是因为我喜欢击筑而已。有人欣赏固然是好事,无人欣赏我也并不强求。 而那时我已经是很有名气的乐师了,喜欢听我击筑者甚众,我都从未在意过。 但荆轲不一样。 他和旁人最大的不一样在于,他足够死皮赖脸。 他想听我击筑是不分什么场合的,有时候兴致上来大街上都能央着我,听我击筑时还会大声唱歌。 对于一个乐师而言,这其实很无礼。 但他的确是当真懂我的音乐的,虽然有些嫌弃他,但高山流水遇知音也是人生难得之事,我便任他去了。 现在想来,如果我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多麻烦的话,我绝对会在他第一次来听我击筑时就将他扫地出门,顺便往门上贴个条子写上“荆轲与狗不得入内”。 不过后悔也已经晚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对我而言,接纳一个人并非易事,但我既然接纳了他,那就足以说明他对我而言已经有很重的分量了。 我本以为生活会就那样继续下去,和荆轲那个身世是贵族、自称是剑客、实际是痞子的人一起击筑唱歌,日子过得也不错。 可结果有一天,他跑来和我说,他要去刺秦了。 我当时差点就把筑抱起来砸他头上,也好敲开他那脑壳看看里头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可没有用,他是真的要去刺秦了,我拦不住他。 他走的那天我最后一次为他击筑,而那一次哭的是我。 也算是还他当初初见我时的那一哭吧! 我知道,我唯一的朋友就要死了。 果然,不久之后,我听到了他的死讯。 他失败了,还白白搭上了一条命。我明明之前就和他说过的,可他那个人犟得和驴似的,拉都拉不回来。 听到他死讯的时候,我正好收到了他的信。那封信是他在刺杀秦王的前一天晚上写好寄出来的,却绝口不提刺秦之事,只说他找了个小媳妇,等以后带回来了,让我记得叫嫂子。 本是临行之时的怒骂罢了,他倒是还真的找了。 但他这个人果然傻的透彻,竟然连那个「小媳妇」的名字都没说。 这让我连找人一起给他置办丧事都做不到。 真的是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