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嬴政(一)
我姓嬴,赵氏,我是这个天下的始皇帝,我的名字是嬴政。 我已经死了。 我曾为求长生遍寻天下,甚至使人远趋东海,以寻求长生不老之法。 但我还是死了,死在了年仅四十九岁的时候,死在了我第五次东巡的路上。 我本以为,死了之后会去往另一个世界,所以我修筑了骊山陵墓,浇筑了无数的兵俑,就是为了在另一个世界延续我的千秋霸业。 但我没有。 我是真的死了,只剩一缕幽魂,什么都做不了。 我看着我最疼爱的小儿子和赵高勾结虚拟了诏书,看着我的长子万念俱灰自刎而死,看着陈胜吴广反我大秦,直至咸阳城灭,秦二世而亡。 多么讽刺。 我曾经站在咸阳宫的大殿上意气风发,我曾言,「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可我那本应该传之无穷的大秦却竟只传了二世,只活了十五年。 我愤怒过,我怒斥过儿孙的不争,我痛责过章邯等人的背秦而降,我怨憎过李斯赵高等人玩弄权术,毁我大秦。 但这没有丝毫意义,我只是一抹幽魂罢了。 怨怼已经没有了意义,于是我冷眼旁观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直到汉室一统天下,直到文景之治现世,直到那个名为刘彻的皇帝天下大一统,直到无数朝代轮番更迭,天下分分合合。 我看着历史奔流而去,却独自存在于这历史洪流之外。 我只是一名见证者。 千百年过去,我自然能够以淡然的心态面对世间万事万物,朝代的更迭时代的推进在我眼中亦不过是浪花一朵,再无任何特殊。 有时候我会想,我还算不算是活着。 以另一种形态,非人地活着。看淡世间万物,无喜无悲。 大抵那些所谓的神仙,也便不过如此。 我以为我会永远这样存在下去,千百年的时间已经让我习惯了这样特殊的存在方式,也使我未曾再抱有再世为人的希望。 但我真的活过来了。 就在某一天,某一刻,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感受到了怀抱之中的温暖和柔软。 我已经千百年未曾有过人类的感觉了,那一瞬间我抱着怀中那一团柔软的存在,情不自禁地便收紧了手臂。 我更加真实地感受到了那一团温热,也许是被我弄疼了,那团东西动了动,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人类的婴儿。 那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重生这样的事实,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碰触到了一个孩子。 我曾经有过很多孩子,我有十八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我连数也懒得数过。 但我却很少抱着一个孩子,即使是最后的那些年里,即使是最受我宠爱的幼子胡亥,我也似乎从来没有抱过他。 记忆中,抱孩子这件事就只有在我初为人父尚会因此而觉得喜悦的那几年里,有那么几次,我抱过我的长子扶苏。 但我很快便对抱孩子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孩子在我怀里只会哭闹,徒增厌烦。 而现在,我抱着一个婴儿,却由衷地因此而感到欣喜。 我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作为一个生命所应有的知觉了?我甚至已经全然遗忘了温暖是一种什么感受,也全然遗忘了柔软是一种怎样的触感。 而现在,我重新感受到了这一切。 我抱着那个孩子,就像是拥抱着一个世界,无比欣喜。 那个孩子从襁褓之中探出了脑袋,我本以为他会哭,但是他没有。 他就那样看着我,一双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的明亮,看向我的眼神里是明晃晃的好奇。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而后又滚动着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去看向四周,那活泼而灵动的神色看上去可爱极了。 大约是头一次,我抱着一个孩子,却竟有些爱不释手起来。 直到有宫人在旁提醒我,王上,大公子还没有名字。 王上?大公子? 我低头看向那名宫人,环顾四周观察周围环境,最后落在床铺那边那个气若游丝的女人身上。 我这才意识到,我重新活了过来,我回到了自己曾为秦王的时间之中。 而我怀中抱着的,是我第一个儿子。 于是我说,“山有扶苏,孤之长子,当名扶苏。” 我已然记不清上一世时我当时是如何说的,但他既然是我的长子,那么他自然便是扶苏。 可是在我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神骤然变了。 这本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他不过是一个刚出生才几个时辰的婴儿,可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神的变化。 他的眼中是显而易见的震惊,他似乎愣在了那里,看向我的眼神几度变幻,最终定格成了一片敬意与悲悯。 那绝不是一个无知的婴儿所能够拥有的眼神,而这个世界上也绝不会有人对我心怀悲悯。 于是我知道了,他不是一个毫不知事的婴儿,他知道我的结局。 多么奇妙,在那茫茫无际的千百年后,我有了重新活一遭的机会,并且有了一个也许同我一样的儿子。 我开始想,如果他当真是我的儿子扶苏,那么他是否会怨我。 毕竟,虽然不是我下的诏书,但他的确是因我的诏书而死。 但他没有。 他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里面有那么多的情绪,却唯独没有怨憎。 我开始觉得有趣。 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收敛了那些多余的神情,开始朝着我装傻。 我仍旧看着他,想要知道他究竟能够装到几时。 他似乎很快便意识到了装傻并没有用,于是他开始哭。 我本最烦孩子哭闹,吱吱呀呀的声音听上去当真使人生厌。 但这次我没有。 我抱着他,看着他在我怀中如同一个真正的婴儿那般摆着小胳膊小腿哭叫着,直到累得再哭不出声音。 真正的婴儿哪里这么容易累呢?那可是可以连哭数个时辰的神奇生物。 他的演技当真是无比拙劣。 但我并不想揭穿他。 重活这一世,我找到了与上一遭全然不同的乐趣。 于是我经常去看他,把他抱在怀里逗弄,冷眼旁观他那些拙劣的表演。 他一天天长大了,演技也越发地好了起来,看上去倒是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了。 可我知道他不是。不仅不是,我还知道了,他不是扶苏。 或者准确的说,他现在已经是扶苏了,但他却不是我的儿子。 他表演的很像,温良恭俭、宽容仁厚,颇有君子之风。 但我知道,我的儿子本不是他这幅样子的。 他戴着一副厚重的虚假的外壳,任谁也看不清他的心底究竟有什么。 他看向我的眼神也永远都是那样,尊敬、爱戴、悲悯。 他在我面前似乎永远都宠辱不惊,无喜无悲。 我看不透他,就像他也看不透我一样。我们是这世上唯一共通的灵魂,我们知道整个世界的结局,却唯独看不透彼此。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欲望,一种想要将他剥开的欲望。 我想要知道他那虚假的外壳之下隐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灵魂,也想要看到他在我面前露出一个人所应有的情感和欲望。 我想要了解他,真正的他。 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我甚至怀疑过会不会还会有如同他一样的存在,所以我按照原本历史的轨迹步步而行,直到我的幺子胡亥也出生了,可再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 他是特别的,独一无二。 于是我尝试用很多种方法逗弄他,我甚至让他亲手杀了曾救他一命的荆轲。 可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却也从来都在让我失望。 我想,也许他是没有心的。 他所有的行为全都是「应为」,而没有一处是因为「欲为」。 他看上去和我很像,所有人在我们眼中都没什么特殊,所谓的偏爱也都不过如此,事去之后了无痕迹。 可我知道他和我完全相反,我心里头没有任何人,他心里头装着所有人。 他就是那样的悲天悯人,他的心里头装着芸芸众生,装着每一个人每一个灵魂。 可归根结底,无爱和大爱,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像是我和他,注定要在一处。就如同天地相接,阴阳相合。 我甚至想过占有他。 如果把他压在身子底下如同男宠一般肏干,他还是否会露出那副宠辱不惊的神态。 我想要看他张皇失措,也想要看他欲罢不能。 但我到底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他说,他是我的儿子。 于是我送美人给他,从韩国的贵族到燕国的太子,可他仍旧是那副淡然的态度,回答我的问题时也不过是一句“尚可”。 那些人似乎在他心底深处留下了痕迹,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我看不透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