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还愿
下:还愿 01 师亦是谁? 神在一个逼仄,黑暗,无声的空间里听到这么一声充满哀伤的呼唤,好奇之下,想知道是谁来了,但他看不见,不知道来者何人,可他能感受到从脸上传来的抚摸。 那双手粗糙干裂,手指间还有劳作的茧子,摸上去不是很舒服,可他却觉得甚是怀念,如果可以,他想靠在这双手里,不停地摩挲,把他的恐惧传递给手的主人,让他不要放开。 可这双手离开了。 别走!神呐喊着,想动又动不了,也不能抓住离开的手,懊恼颓丧之际,才注意到,从刚才开始就有一股子清淡发苦的清香萦绕鼻端,是这个人的味道。 看来这人没有离开。 神细心地闻着,闻到这个味道有时在那头,有时在这头,这个人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忙忙碌碌,没有停歇,过了许久,才又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低沉暗哑,“师亦,我在这,别怕。” “我不会走的。” “我要陪着你。” 师亦是谁? 是我吗? 神自问着,却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这人说他不走了,要陪着他,莫名得他就觉得欢喜,欢喜得想要现身抱抱这个人,但他做不了,他能做的就是数着这人沉睡时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跳得可真好。 睡着的医者似有所感地醒了过来,眼前的神像竟然落泪了,一滴,两滴…断线珍珠般地砸在供桌之上。 医者爬上了供桌,小心地为神像拭泪。 师亦又在为他落泪。 师亦,果然…还在… 回到临时铺就的床铺上,医者一颗漂泊的终于落了下来,盖上被子,他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02 医者在庙里安了家,打扫尘土,添瓦砌砖,零零总总做下来,破庙变得焕然一新,案桌之上,鲜花果品不断,蜡烛长亮,插上的线烧起袅袅的烟。 四方安定,之前的空村渐渐有了人烟,集市也开了起来。医者偶尔会去逛一逛,买一点神以前喜欢的小食。虽说此刻的神吃不了,但可以摆在供桌之上,供起来,让他闻闻。 医者也会摆摊,卖点草药,却不再看病问诊,他自认才疏学浅,救不了人,那就不害人了。 这一日,医者从集市归来,在回家必经的三岔路口遇到一行人。 主事的是一位耄耋老翁,衣着富贵,拄着杖,正低声与身旁人说着什么,说话间,隐隐有咳嗽声传来,许是身体不好。 医者从旁经过时,老翁叫住了医者,“小哥,向你打听个事儿,这附近可有一间庙?” 庙?方圆十里能称得上庙的只有他与神住着的那间庙宇,这富家翁是要去那里做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医者不得不防。 看到了医者脸上的沉重之色,老翁知道是找对人了。这面相凶恶的大汉定是知晓那间庙的所在,只是不知为何会流露出敌意,但他还是诚恳地说出来意:“老朽我曾在那间庙里许过愿,到如今,已是过了两载有余,老朽是来还愿的,并非寻事,小哥,大可放心。” 医者看到老翁身后的家丁仆役提着几个大食盒,里面装的应是要上供的供品,还有花篮,香烛,檀香之类的物件,兴许真的是来上香的,医者也就答应了老翁的请求,他说:“老丈,请跟我来。” “劳烦小哥了。” 一行人到了庙里,医者去后院给老翁烧水沏茶,老翁叫仆人上了供品,换了香案,然后屏退了仆人,自己一个人跪在蒲团之上,点了三只最好的檀香,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炉里。见四下真的无人,老翁这才说出心里话。 “想当初,老朽在这得神明垂怜,求得双耳恢复听觉,为得是听孙儿唤一声爷爷。未曾想,这其中大有玄机。这玄机还救了老朽一命。” “要不是听到恶仆心中要谋财害命的心声,老朽这把老骨头就要入土了。” “可这是福也是祸,老朽是时日不多的人,想过清静日子,既然已经听得我的孙儿叫老朽爷爷,就不想再听那些心口不一的人说的话,让人心烦。” “求神明能拿走此个玄机,让老朽安生过完最后日子。” 老翁诚心一拜,再起身时,耳畔万籁俱寂,悄然无声。他知晓神明是又回了他的愿,口中连说:“神明显灵!神明显灵!” 这话入了走进来的医者的耳。神明显灵?师亦是做了什么吗? 老翁见到医者,请求道:“小哥,可否麻烦你带老朽去外面的马车那里,老朽已经还愿完了,要回去了。” 医者小心地搀扶着老翁,送他上了马车,目送一行人离开,回到庙里,见着神的塑像,问道:“师亦你这是做了什么?” 神自然无法回答他,此刻,世间万物之声皆在他耳中,但没有哪一个比得上眼前人说的话来得珍重。这是喜事,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更想要拿回自己的眼睛,这样他就能见到眼前人。 庆幸的是,神的“眼睛”已经离他不远了。 03 陌生人来到庙里的时候是个阴雨天,医者不在。 神龛之上的神听烦了雨声,滴滴答答,落个没完,突然,里面多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靠近之后,门吱呀被打开,进来之人带进来雨天的土腥味和一点微不可察的血腥味道。 跪拜,叩头,来人做完这一切,张开了口,一个浑厚却又疲惫的声音,“就是这里了吧。” “一别经年,没想到我还能回到此地。” “此间的神听着,我,剑雨并不想亏欠别人,乱拿别人的东西。” “当初求这双眼睛是为了护小傻子周全,现在想来是我有眼无珠,这人哪里值得我全心去维护。” “他的心跟哪些贪官污吏一样,自私自利,烂透了!” “这世间多的是腌臜事,我不想看到,这双眼睛不要也罢。” 来人说完,传来了一阵刺破血肉的声响,像是在拿手指搅动着什么,伴着一些压抑在喉间的惨嚎,噗呲一声,听上去是挖出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被随意丢弃在供桌,发出咣的一声响。神知道那是他的眼睛。 眼睛归位,眼前蓦地一亮,神的目光开始在庙里游移,寻找有可能是他想要见到的那个人。他见到了采买归来的医者焦急地抱着软倒在他怀里的高大男人,拍打着对方的脸,希望能将其唤醒,“兄台,醒醒!” 医者没能叫醒他怀里的人,一打量,便发现其脸上有两道骇然的血痕,连忙将人抱到自己床上,察看伤势。这人身上有一些刀伤,剑伤,都是些陈年旧伤,不碍事。手腕脚踝上则是镣铐铐着的擦伤淤痕,还很新,但也算得上是旧伤,这是新伤堆在旧伤上,一层一层堆积成这种青紫的固色。医者还从此人私密处发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伤。 医者都不敢去想象这位应是学武的大好男儿遭遇了什么。 再糟也没有眼前的情况糟糕,这人竟然生生挖出了自己的一双眼睛。两个血洞就在医者眼皮子底下,可眼睛却不翼而飞。 眼睛去哪了?医者的眼睛与神像的眼睛对视上,从刚才开始,就有一股子视线落在他身上,灼热得仿佛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 “师亦是你吗?你的眼睛看得见了?”随着他的话落,那股子视线热度稍减,但依旧牢牢地落在医者身上。 神在看医者,看这人的脸,眼黑眉浓,胡子拉碴,带着沧桑的粗犷,是他心目中的那张脸,但还要更沉寂一些,像是经历了许多的长者,沉稳内敛,能予以依靠。 医者暂时没时间去搭理神,他急着救人。给伤眼包扎上药,又熬了好入口的稀粥,药盅还在火上咕噜咕噜冒泡的时候,躺在床上的人悠悠醒转。 “兄台,你醒了。”医者说着,把这人往眼睛上摸去的手拿了下来,轻声嘱咐,“我给你的眼睛上了药,兴许可能会有些疼,但是别着急,慢慢都会好的。” “这里还有熬好的粥,兄台多少喝一点。” 医者捧着粥,小心地吹凉了,喂到床上的人的嘴里。一碗喝完,床上之人虽然微弱但也清晰的声音传到医者耳朵里,“不用叫我兄台,叫我剑雨。” “剑雨兄弟,这里还有药,一并喝了吧。” 剑雨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极苦,他却丝毫没有变脸色,微微发青的脸上满是疲色,显然是不愿与人多谈,盖着被子就睡去了。 接下来的小半月里,剑雨在此处修养,除了一开始的那句自我介绍,他未给医者透露更多,沉默地待到了他辞行的那一天。 医者是希望他多待一些时间,伤根本没好,但剑雨执意要走。 “我有要做的事,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望师弘大哥莫要再挽留,我去意已定。”手握长剑的剑雨,眼前虽蒙着布,却还是有一股子剑客的锋锐之气,气势惊人,他并没有被身上的伤所累,一个轻身就骑上了医者为他购置的好马。 他与医者告别,“愿有一日能与师弘大哥江湖再见。”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驾…” 剑雨一夹马肚,扬起马鞭,策马而去。 医者看马跑远,回头盯着神像,“这回满意了吧,人都被你赶跑了。” 神是真不待见剑雨,丢个瓦片,扔几块砖,是常有的事,若医者给剑雨上药多亲近了一些,这庙就要抖一抖,落点尘土,以示神的不开心。 “说你孩子心性,你还真的像个孩子一样,什么情绪都外露。”医者看着虚空中的一点,突然正色道,“还有…不许偷看我洗澡。” 为什么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好想去堵那双专门冒出他不想听的话的嘴,神这样想着,盯着那厚厚的唇使劲瞧。可惜他还是被困在神像里,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双手双脚什么时候能还给他,他想要付诸行动。 04 医者在庙的后面开垦了一小块地,种了一些菜,还搭了架子,架子上垂着成熟的丝瓜和黄瓜,有一只手正在摘一条黄瓜。这手看上去粗短黝黑,摘了一条又一条,摘下了四五条的黄瓜,这手才不再动了,从黄瓜架子下爬了出来。 这是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叫花子模样的人,手上的黄瓜也不擦一下,直接放嘴里咬一口,脆甜生津,很是好吃。这人连着吃了三条,才觉得心里舒坦。 这人咬着半根黄瓜,看着这个小菜圃,发现了其中种了一小片的土豆,心中大喜,上前扯着一根土豆秧子,带出一串的土豆,个头都不小,正好可以带在路上吃。抖搂抖搂上面的土,正想要塞在怀里,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是谁?” 这声大喝把人吓得不轻,本来就不是什么偷鸡摸狗之辈,只是想偷点吃的,填填肚子,此时怀里的土豆黄瓜滚了一地。 医者瞧着眼前这逃难模样的人,话也没多说,把人迎了进去,烧了一大桶的洗澡水。 这人洗了澡,看着就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人,摸着自己的头,笑得憨直,“大兄弟啊,能给点吃的吗?俺饿了。” 医者去烧东西了,中年人这才有时间打量周遭,是一间庙,还有点眼熟,来不及深想,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中年人去开门,进来了一个文秀清瘦的年轻人,一脸的风尘仆仆,好不狼狈。 年轻人正眼都没去瞧一下中年人,直接奔着神像去了,上了香,一叩首,娓娓道来心中之憾,“神啊,愿您宽恕我这罪人来迟了一步。” “我已是通缉要犯,不便在此间行动,怕是不能履行当年之约,为您鞍前马后。” “想我尹子谦活了二十几载,有过如花美眷,有过大胖儿子。一个读书人,金榜之上有过我的名字,在这乱世之中,亦不是个籍籍无名之辈。我这辈子,无憾了!” “到如今,我已经心存死志,在我自戕之前,要还您一件大神通。” “这件大神通是…” “原来你就是尹神箭,俺,隔壁山头的牛威武啊!”牛威武突兀地开了口,一只大手按在了尹子谦放在背后的手上,让他拿不出背在他身后箭筒里的箭。 尹子谦毕竟是文人体质,抵不过牛威武这种粗汉的手劲,被他桎梏了一只手,还得听他自说自话。 “俺早就听闻您的大名,可惜没见过,打仗时隔了老远看不清,现在看清了,您果然跟俺手下人说得那样,长得可真俊,是个读书人模样。” “您可能都没听过俺的名字,俺其实不叫牛威武,俺叫牛二。” “手下说要起个威武霸气的名,俺就叫这个名。” “俺不想打仗,俺是为了口吃的和那一点军饷才当得兵,就是不知道为啥越爬越高,最后他们还给俺起了个一字并肩王的称号。” “俺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让俺做什么王爷,俺做不来,俺只想带着兄弟一起活下来,可惜…兄弟们都死了。” 说到此,牛威武脸上那种憨憨的笑维持不下去,想到最后一役,手下的兄弟为了他,全部都死在敌方的刀口之下,而他躲躲藏藏一直到现在,就觉得愧对兄弟,但是他也没法报仇子,杀他们的是如今打进京城的那一支军队,此刻怕是都已经改朝换代了。 他是不行,可是尹神箭为什么也败了。 尹神箭的军队可是出了名的良善之师,只杀狗官,从来不伤害百姓,而且尹神箭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术,箭不虚发,一只穿云箭能在百里之外射穿敌军首级,比起他那个飞毛腿厉害多了。 这样想着,牛威武也是这样问的,“尹神箭你怎么也败了呢?” “你看如今的世道如何?”尹子谦答非所问地问牛威武。 “很好啊,天也不旱了,老百姓有活路,狗官也杀得差不多。” “那便对了,我意不在那张龙椅,我只是想杀尽那些鱼肉百姓,为富不仁的狗官们。” 话说得如此漂亮,尹子谦心中是不是升起过要坐一坐龙椅的冲动,未曾可知,但他确实对那名进了京城的小将起过杀心。他射过三支箭,无一射中。他这身本领来自于神明,却不能将小将射杀于箭下,或许这小将便是天命之子,所以才会让他无计可施。 现如今,大局已定,他来到此间赋予他大神通的庙宇,是为了还其神通,然后他便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结自己,去寻阴司鬼府之下的妻儿,一同上黄泉。 尹子谦想着又是一拜,带着牛威武一起,他问:“你是否觉得这里眼熟?我的一手好箭术是从这所得,你的本领怕也是从此处得到的吧。” 被尹子谦这么一说,牛威武才想起他为何觉得此地似曾相识,当初确实是在此得神明怜惜,有了一双好腿。此间的神的确值得他好好拜一拜。 尹子谦又说:“你我的本领皆非寻常,不是我等之人该有的,是该交还给此间神明,只是不知道神明收不收。” “会收的,只有俺们诚心所求,神明会显灵的。” “希望如此。” 听了全部的医者叮嘱着同他一同听着的神,“师亦,我希望你不要马上拿回自己的双手双脚,给我留一晚上的时间,我想做点准备。” 神虽未回答,但医者知道,他答应了,接着医者就像没事人一样,端着菜出去了。 有酒有肉还有几碟素菜,很是丰盛,牛威武对医者连声说感谢,招呼尹子谦一起吃,席间,牛威武还一直跟尹子谦说话。 “尹兄弟啊,要不要跟俺一起回俺乡下老家,跟俺住一起,俺家里不缺你一双筷子的。” “回去俺就找点活干。俺种地,你教书,你说好不好?” 牛威武一想到将来会有的平静日子,心中高兴,不免多喝了两杯,喝着喝着就醉倒在桌上。一旁的尹子谦文雅地吃着菜,对牛威武的话略有心动,想必那里会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他妻儿的骨灰葬在那,自己在随后的日子如果殒身了,可以让这热心的牛兄弟将他与妻儿合葬。想着真实不错,他便也就允诺了牛威武的邀请,去他乡下老家住一段日子。 医者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了牛威武跟尹子谦,自己也没有睡,拿出了尘封已久的大木箱子,从中取出了一双“手”和一双“腿”。他应着牛威武与尹子谦的身量,对手和腿修修改改,临到天明才做好。 神拿回了自己的双手双脚,而医者为睡着的两个人安了自己做的假手假腿。 两个人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双手双脚俱在,以为神明未曾出现,再一摸,才发现那是木头手与木头腿,知道神明已经来过,但又怜悯他们,给了他们能用的手脚。 两个人在神像前重重一拜,相携而去。 医者看着这一切,未有动作,而他身后突然多出了一双手,玉白的手指,指节处有着莲花花瓣上的粉白之色,宛若玉雕,优美至极。 神从背后拥住了医者,扭过他的头,丰润的双唇贴住其唇瓣,舌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长驱直入。两个人的面容贴的极近,医者看不清神的脸色,却能看见一双雾气氤氲的墨色眼眸,其间藏着点欲色,撩人而不自知。 医者就被诱惑到,搂着神的脖子,回吻他。 05 神自从吻了医者,但凡医者空下来,他就会抱住对方的腰,叼着那两瓣唇不放。即便是医者手上有活,神其实也没有放过医者的腰,抱住了,贴在他的身后,跟着医者一起动。 “让别人看到成何体统!” 医者训斥神,神充耳不闻,只是抱得更起劲,眼睛盯着医者露出的一截麦色脖子,上面滑过一滴汗,神低首用唇擒获那滴微咸的汗,接着是那一整片的肌肤,用舌舔舐,用唇品尝。 医者被舔得打了个激灵,伸出手推拒,堵了神那张捣乱的唇,掌心处却传来的湿润感。神又舔了他,而且灵巧的舌尖一直在往上转移,到了指缝,指节,指尖,最后甚至是含进去一整根手指,像是在舔弄一根糖葫芦,唇舌并用,黏黏糊糊。 “师亦,你…” 求你不要再用这种如莲花般圣洁高雅的脸做此等事,眼神却又如此无辜,显得他… 医者从神嘴中抽出手指,连带着把人推开了,板着脸,“师亦,我要去买东西,你不许跟着!” 神看着医者堪称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歪头,他不喜欢这样吗?可是他明明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开心,雀跃和其他一些他不懂的沸腾的情绪。 如果是不喜欢的话,那他就换一个,改成抱抱他好了,他喜欢跟他肌肤相亲的感觉。 神飞身上了屋檐,抱膝托腮,等着人回来,他要马上给个抱抱。 神没等来医者,倒是看到了几名官差和他们身后的囚车。囚车有两辆,即使隔了远了,神还是可以感受到这两人身上传来的熟悉之感。这又是两个有着他身体一部分的人。 领头的官差见到眼前有间庙,心中大喜,在这种荒郊野外,可算是找到一个落脚的地,不用夜宿郊外,他招呼身后的人进了庙,一起的还有囚车上的人。镣铐加身,穿着囚衣的两个人看身形其实是两个少年人,前者五官清秀,神情安详,后者虽有着秀美雅致之极的面容,却自带一股子阴骘之气,眼神里散发出不讨喜的阴冷之感。 官差对前者还算客气,对后者则不然,扯过秀美少年的镣铐,把人扯得踉踉跄跄,用力一扔,就把人扔到角落的草垛子上。 为何会如此做,是因为此人曾是权倾朝野的宠臣宋轶,是天下第一号大蛀虫,因为他,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要不是新皇帝要其活着到达行刑之地,官差们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让他不得好死,奈何皇命不可违,还是得好生伺候着。 另一位虽说名声也差,但三人成虎,见了真人才发现传言不可信,眼前之人只是一名质朴的乡间少年,才不是话本里说的那种祸国殃民的祸水。 清秀少年对官差们很是尊敬,见着庙中的神像似是蒙了灰,便想向官差们轻声讨要一件东西,“官差大哥,可否向你们要一条布巾。” 领头的官差给少年一条汗巾子,少年拿水弄湿了手上的巾子,小心地为神像擦去上面的浮灰,然后跪在了神像的蒲团之上。 角落里不发一语的宋轶突然开了口,“杨小二,不装哑巴了。”他抬头看着那神色悲悯,仿佛会一直怜爱众人的神像,嘲讽地一笑,“你也信神,这神有什么好信,与我们这些高官又有何区别,无非也是尸位素餐罢了。” 杨小二不听宋轶的挑拨,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他信神,信此间的神,神赐予了他天籁之音,给了他与那个人的缘分。 那个身处高位孤独的帝王从他冰冷的王座走下来,偎在他的膝上,听他唱歌,暴戾之气全无,像只乖顺的豹儿。 “多唱一些,孤觉得好听。孤觉得头一点都不疼。孤觉得舒服,想睡觉了。” 帝王浅眠在他的膝上,一惯阴沉冷酷的脸挂着浅淡的笑,袒露出他难得的柔软。 杨小二喜欢帝王,喜欢得不得了,但他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 有人攻破了宫闱,穿了一整套最隆重装束的帝王在进入了被他点起火焰的宫殿之前,轻轻捧着杨小二的脸,“孤的小极乐鸟啊,快点逃,逃出这一座用黄金铸就的华美笼子,再也不要回来。”说完,他高傲地走进火海,成就他宁肯做亡国君,也不做阶下囚的无奈之举。 杨小二没逃,他想跟帝王一起死,却被人抓住了,将要送往刑场,做个无头鬼。 思及此,杨小二又在向神祷告,若此间的神还能满足他一个愿望,他想,能否让帝王走得慢一些,可以让他赶上他的步子,一起走黄泉路,让人不孤单。 神嘀咕,人真是贪心,只会索要,不懂回报,他的声音还没拿回来,就又想着向求他什么。 杨小二接下来在心中念出的话,倒正是神想要的,他说,帝王既已不在,留着这惑人的声音也无用,与其怀璧其罪,不如物归原主,让神拿走。 神一勾手指,一缕神光从杨小二身上飞来,飞到神身上,他的声音回来了。 还有一个,神看向了角落处的宋轶。 宋轶自打与杨小二说了一句话之后就不再开口,神色怏怏地仰躺着,眼底的嘲弄混着阴霾,说不出的哀伤。 虽未开口,神还是能听到他心底的一大串思绪。 他信神吗?曾经信的,信他把剑哥哥送到他身边,现在又不信了。谁说神明只会赐福,他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就是一场灾祸。若是福报,他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又怎么会跟剑哥哥分道扬镳。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并非神之过错,全因他本性如此,德不配行,该有如此下场。 如若可以,他想回到当初,不要这过人的智慧,只做剑哥哥的小傻子,永远都不要把他的劣根性暴露在剑哥哥眼前,那他还是剑哥哥心中最善良最美好的少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宋轶的泪就这样无声地落下了,随之而来地还有从他身上飞起的一道光。 神丢失的所有的东西都回来了,他却久久地失神,失神于随着智慧的回归,他脑海里那些似是而非,疑惑的情绪得到解答,他的渴望,他的欲念,都代表着一个讯息,他… “师亦,你怎么站在这里。”医者背着大包小包从外面回来,看见神一个人站在门口,神色莫名,看到他的一瞬间,一只手伸了过来,把他扯了过去。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神发问,目光灼灼地盯着医者,势必要听到一个答案,“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 “谁在那里!”里面的人听到了响动走了出来,是领头的官差,见到了医者,又问,“你是谁?” “我是此间的庙祝。” 医者随意说了几句话打发了官差,注意力全在别的地方上面,神不见了。 官差们麻烦医者做些吃食,医者全程心不在焉,只想着,神能去哪里,最后草草地煮了一锅番薯粥,配着一些小菜。 杨小二拿到了自己的那份吃的,他知道,官差大哥们兴许不会给宋轶吃的,所以他端着自己的粥,想分一些给宋轶。 宋轶,起来吃一点吧。 杨小二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再一看,宋轶正满脸痴态地抱着他自己在哭,嘴里直嚷着,剑哥哥,剑哥哥… 神明终究还是拿走了他自己的东西。 杨小二喂了宋轶一些吃的,自己才把剩下的吃完。 这一行人只在这里住了一晚,天明之后就启程离开。 待最后一个人从庙中走了出去,神现身于神龛之上,就像玉做的的神像突然活了过来,那清冷高贵的眉目变得活色生香,昳丽非凡。 他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告诉我,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