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年轻人一天到晚拿着手机,小心老了颈椎痛。” 被老校工一提醒,唐韫晖很不好意思的把手机塞进口袋,“张伯,我会注意的。” “不是不准你玩,至少用正确的姿势,比如这样……” 张伯固执地展示姿态要点,比如头不能埋太低,背要挺直,肩膀要放松,最后还拍了拍唐韫晖的背,称赞他体格不错。 来这家幼儿园工作已经一个月了,时间过得很快,幼儿园设立在居民区中央,月底准备圣诞节那天还会有其他小孩子过来玩,非常热闹。按照往年的惯例,平安夜那天校工将穿上圣诞老人装为孩子们派发小礼物。礼物除了糖果,还有铅笔、笔记本、橡皮一类的小东西,看似普通,装在五颜六色的袜子里就很有圣诞风味。 他一边思索,一边记下要准备的东西。张伯经过他身侧,他不自觉挺直了腰板,个头矮他一截的张伯朝门口抬抬下巴:“你朋友又来咯。” 抬眼望去,宿舍门口正站着一对男女。李昭明西装外还裹了件深棕色大衣,和枣红色的围巾显得配色不太和谐。站在他一旁的女人,一身职业正装,白皙脖颈佩戴着银色项链,见到他的一刹那,脸上立刻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刚从客户那里出来,对方送了几箱无籽石榴,顺路给你送一箱尝尝。” 李昭明把袋子递给唐韫晖,唐韫晖道了谢,用余光打量那个女人。年纪大概二十出头,气质稳重,微笑的样子虽然很官方,但恰到好处的展现出礼貌的界限感。 就是她吧?新交的女友……他暗想。 “不介绍一下吗?” “啊?她是我的助理。”李昭明草率地说,随即不耐烦的皱起眉头,“给你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你每天都这么忙?” “事情比较杂,而且圣诞节快到了……” 他没有说谎。事实上,李昭明最近的表现有些反常,三不五时联系他,邀他吃饭或喝酒。一开始,他以为只是顺口说说而已,去了一次又约第二次,感觉就像在玩一场心血来潮的友情游戏。原本以为李昭明会跟他聊恋爱方面的故碍,他却只字不提,等到唐韫晖主动问起的时候,他便以“还是老样子”语焉不详的带过。好几次唐韫晖暗想,对方不会是未成年吧?随即又想,李昭明一向对亲密关系有所回避,因为他也深知自己真实性格中的任性与冷漠,他不会挑选有可能给自己添麻烦的对象,就像做选择题,优先将最差选项剔除。 也许是感受到唐韫晖强烈的视线,女人笑着说:“我是李总的助理,叫我小安就好。” “哦……你好。” “小安,下次香水别喷太多,呛死人了。”李昭明在一旁插话。 处于工作状态的李昭明语速快,思维敏捷,除了功利性的寒暄和拉拢之外几乎不说废话。因此他对小安说话的语气,比起同事更像是关系不错的熟人。 重点是在面对面交谈的距离中,唐韫晖闻不到强烈的香水味,只有可能是无间隙的亲密接触时才会觉得味道呛人。 ——就是她了。他在心里盖了个章。 “今天忙完没?”李昭明问,“一起吃个饭?” 一阵凉风吹拂,小安不禁缩了缩脖子,修长脖颈挂着的钻石项链闪闪发亮。唐韫晖看了她一眼,说,“还是改天吧。”末了补充道,“改天我请你们。” 他拒绝得很生硬,李昭明除了不满更多的是困惑,最后也没说什么,和寒风中微微发抖的小安一起返回公司。 目送他们离开后,唐韫晖仍站在原地,脸部被风一吹,皮肤干燥得隐隐作痛,心底也涌出痛楚。 最近,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自杀方法。坦白说,他不是想死,只是希望失去一切感觉。最后他发现,为了回避现实可选用的方法很多,比如酗酒,嗑药,但真要做这种事,他只会更加厌恶自己。相比之下,自杀是最好的方法。 现在李昭明不仅约他出去吃饭,还动不动送他礼物,越是这样,在微笑道谢的面具之下,想死的念头就越激烈。皮肤底下埋藏着名为“消失”的炸弹,仿佛沼泽气泡不断涌现与爆破。 为什么会这样?现在的状态不正是他所渴求的吗? 为什么会为他人的好意感到痛苦? 希望他幸福,又不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对自己好,又因这份好意而感到痛苦。 由于痛苦,他想到或许消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他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也没有留恋的人或是场所。家的概念对他来说很遥远,而自己去构筑一个家庭比死亡更令人感到虚幻。 然而现代人不接受年轻人主动求死。自杀后被世人讨论,并且很有可能挖掘出黑暗的过往,只了解关于他人生细枝末节的人在网络打出煽动性的文字,给他扣上“高中时期就滥交的同性恋”或是“家境殷实却无比脆弱”的标签,一想到会被人指指点点,他就感到非常凄凉。好想死,如果能自然的死去该多好。不被讨论,不被凝视,就像蹲下来系鞋带那样普通,只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一天,唐韫晖收到李昭明的信息,邀他周六去一家不错的酒吧坐坐,他毫不犹豫就回了“好”。信息发出后,他才感到后悔,正想用借口将邀约推迟,李昭明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写着:说好了,如果你不来就绝交! 又不是小学生,说什么绝交啊……看到信息,他深深叹气。 不过,要是真的能绝交,对他来说或许更轻松。如此煞有介事的提醒,说明小安也会到场吧。到时恐怕免不了一场完整版的自我介绍,附带说明从相遇到相恋的种种细节。他一点都不想听这些,但他更不想在死掉之前与李昭明绝交。 不管多么不情愿,周六依然如约降临。想着要去酒吧,他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军绿色外套,想着待会儿就黯淡无光的坐在角落里默默喝酒,最好早点把自己灌醉……刚走进酒吧,他就被坐在卡座的一排客人的目光从上至下清洗了一遍。 一种奇妙且熟悉的感觉瞬间在心里发芽。 透过昏暗的光线,远远看见李昭明坐在吧台角落,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一副不自在的模样。然后,和唐韫晖对上视线之后他才松口气,“这边!” 酒吧中央的舞池不大,时间还早,只有一对情侣贴在一起随音乐轻摇身体。舞池四周是错落陈列的高脚桌椅,靠墙的地方有卡座,室内只坐满了四分之一的座位,除了两三个女孩,其他全是男性。 仿佛蜗牛的触角,遇见同类时只要稍微触碰一下就能靠气流辨认出彼此,唐韫晖大步走到李昭明身边,刚要叫他起来,李昭明就拍拍椅子,豪气万丈的说:“坐啊!” ……不。这家店不能随便坐啊! 从进门那刻起他就发现有个男人紧盯着李昭明,就像冬眠后的狗熊,想把他生吃的那种恐怖眼神。他故意咳了一声,那个男人便一脸怏怏的转过身。 “你要喝什么?”李昭明问。 “不喝了,走吧。” “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这是gay bar。” “我知道啊……” 闻言,唐韫晖的嘴巴张成O字型。 “我有个客户是gay,他跟我推荐这个酒吧,说这里档次和格调比较高,顾客属于圈子里well-educated的类型。他现在的男友就是在这认识的,他们在一起五年,所以我想这家店应该还不错,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感觉也不乱嘛!还挺时髦的,女孩子很少,不过都长得很漂亮。” 听到这番话,唐韫晖的表情只能用欲言又止来形容。 well-educated……实在不想说,但这个词在圈子里已经被吐槽无数次了。 还有就是,只要是男人聚集的店,必然和所谓的格调、档次没有一毛钱关系。毕竟排泄与生殖用的是同一个器官,这种生物无论怎么包装也高尚不到哪去。以前经常光顾同志酒吧,他对这里的藏污纳垢非常了解,换句话说,如果刚才他不对别人做出“这个人归我所有”的暗示,虎视眈眈的男人迟早会扑上来。 不过,交往五年还在一起的gay情侣确实少见。在圈子里,交往超过三年算是“金婚”的程度。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没想到该粗的地方不粗,李昭明的神经居然这么粗。才刚被男人性侵,他怎么有胆子跑到这种地方来?这难道就是传说中销售赴汤蹈火的精神吗? 这时酒保把酒单递了过来,他问李昭明:“你点了什么?” “我胃不舒服,喝果汁就行,你随便点吧。” 他转向酒保,“金汤力,谢谢。” 点完之后,他把身体朝李昭明挪近了一些,尽量用胸膛把他挡在他人视线之外。他很想问他为什么要选这家酒吧,但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小安的动向,最好是等她来了就换一家店。 “对了,你女朋友什么时候来?” 李昭明嘴里叼着吸管,口腔散发新鲜橙汁的香味。 “谁说她要来?” “……” 靠近吧台的灯光带着暧昧的橘色暖调,从头顶流泻,衬得人五官更为立体。当他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洒落一片。 “那你为什么……”唐韫晖看着他伸出粉色的舌尖不断撩动吸管的模样,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骗你的,我没有女朋友。你啊……最近是不是有心事?不爱说话,也不笑,总是忧心忡忡。跟你吃饭,我感觉饭都变难吃了。我想偶尔带你来这种场所,你可能会打起精神吧?”李昭明一边说,一边搅动杯子里的冰块。 ——被他察觉了。心里有一点高兴,但更多的是沮丧。 “为什么骗我?你把我当宠物狗?”他勉强挤出一点声音,“带我到户外接触同类?”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我可是强忍恶心在这里陪你啊!” “我又没让你陪!” 听见他的低吼,李昭明立即难以置信的说:“哇!你今天好凶……” 唐韫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朝酒保说:“来杯长岛冰茶。” 酒很快就端上来了,他再次仰头喝光,掺杂了各种烈性基酒与可乐的调酒,入口也带了碳酸饮料的舒畅感,喝到最后,舌根的位置几乎麻痹,心跳得越来越快。 “走吧。”他对李昭明说。 “啊?” “你不走,我走了。” “喂!” 两杯酒下肚,胃部剧烈的灼烧感令他头晕目眩,再加上突然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的,李昭明抓住他的手臂,他顺势抱着他,下巴靠在他的头顶,闻到了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他像狗一样,嗅了几下,含糊不清的说: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你不是最讨厌……同性恋……” 李昭明知道他醉了,所以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而他知道李昭明知道他醉了,所以一动不动,继续抱着他。 洗发水的味道很清新,与橙汁的香味融合在一起,他痴迷的嗅着这股味道,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念头——好想死。 死掉就好了,就不会被幸福的氛围蛊惑。 这里有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幸福。大家将神经麻痹,把爱的探射灯关闭,合眼缘的就一起走进厕所隔间,掏出随身携带的体检报告或试纸,确保安全无碍后即可开始一场酣战。然后精液、用过的蓝色试纸、避孕套包装、纸巾、一次性用量的润滑油袋子……全部洒落在肮脏的地板上。原本洁白的纸被踩几下之后,纸面残留鞋底的印记,就像推理里面最后只能靠鞋印进行侧写,还原做爱嫌疑人的原貌。 但他很清楚,这里发生了一切,唯独没有爱发生。 他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不知不觉的,醉意驱使下,空虚与悲哀感涌上心头,眼泪也流了出来,他感受到自己抱着的身体一震,才发现泪水滴落在李昭明的耳垂。 他松开手,“唐……”李昭明抬头与他对视,他那双细长眼睛此时满溢的情感,是什么? 无从分辨。 他低下头,毫不犹豫的吻住了他的唇。 蜻蜓点水的一吻,唇瓣饱满而干燥的触感,令人留恋不已。感觉他想挣脱,但力度微弱,为什么?他也醉了? 不,他没喝酒。 那……为什么? “你带我来这里,证明你知道……被我亲,被我做什么都行……对不对?”大着胆子,他再次贴住唇瓣,并且挑动舌尖想要撬开他的牙齿。 然而,挣扎力度瞬间变强,李昭明踹了他一脚,把他踢开后,把钱扔在桌上,一言不发的迅速往外跑。唐韫晖茫然的摸了摸唇角的伤口,痛感使他头脑清醒,随即也跟着往外跑。 “李昭明!” 人潮迎面而来,现在是酒吧街最热闹的时段,他挤入人潮,由于个头高,轻易就望见李昭明的白色衬衫在前方跃动。“李昭明!”他大喊一声,不顾旁人的白眼,奋力朝他跑去。 距离在缩短,他眼睁睁看着李昭明以飞快的速度偏移人潮,右转进入商业街。寒风在脸上刮着,很痛,不知是雨水还是空调滴落的水,在奔跑的速度中,水与风砸到脸上,就像冰块般迅速融化,从脸颊滑落。 商业街的尽头是一所学校,平地车水马龙,鸣笛不止,他焦急的看着李昭明闯过红灯,奔进学校后方的环保绿道。等他赶到,绿道空无一人,只有锻炼器材静静躺在沙地旁。 “李昭明!” 他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脸颊湿湿的,用袖口一抹才发现是泪水。是什么时候哭的?他毫无印象,也不知为何要哭。“李昭明!”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听见哭腔的瞬间,哪怕知道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人也会感到悲伤,忍不住想放声大哭。 一只野猫从草丛里飞快跑出来,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跑走。 “李……” 正想继续喊,李昭明从树后冒出来,看到迎面而来的唐韫晖,气喘吁吁的他立即面露怒色,一拳揍向唐韫晖的脸。唐韫晖不躲,正面挨了一拳,牙齿咬破口腔,浓烈的铁锈味直冲脑门。 李昭明甩甩手,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跟你绝交。” “好。”唐韫晖一口答应。 没料到他答应得那么快,李昭明怔了一下,又问:“那你追上来干嘛?” “我想跟你说一声……”唐韫晖低下头,“对不起。” “没必要说对不起,我查过了,艾滋病没那么容易传染。” “不是指那个。” “那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我好像……没办法继续待在你身边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情变得无比轻松,寒冷静谧的夜里,汗湿的身体微微颤抖,唯有胸口的火焰在燃烧。 李昭明疑惑地看着他。 “你要跟我绝交?” 他没说话,不说话即代表默认。 这时,夜跑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树林深处传来微弱的猫叫声,厚重的云层挡住了月光,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李昭明轻声问:“为什么?” “……” “我问你,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 “没有。” “难道你欠了外债?” “……不是。” “你不会是想一个人去死吧?” 一直默默垂首的唐韫晖,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被闪电击中,他迅速抬起头,刚好对上李昭明意味深长的眼神。 “被我说中了?” “……” “以前……你可能忘了,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们聊天,聊以后想做什么。你记得吗?” “记得啊,你说你想做有钱人,生很多孩子。” “亏你还记得。轮到我问你了,你却说什么都好,只要能活下去。我当时还以为你在耍酷,普通人会为了活下去而活着吗?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是认真的,所以我想,你这个人搞不好哪天会突然消失吧。后来,再遇到你,你变了好多,至少对我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你表现出惊人的活力。”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我思考过你为什么会迷恋我的原因。虽然我是男的,你又爱男的,但你肯定不是每个男的都爱,那为什么是我呢?我想把这件事搞清楚,至少知道你迷恋我哪一点,这样方便我日后改掉。后来我发现,像我这样丑态毕现、毫不掩饰生存欲望的人,对你来说,是不是很有利用价值呢?” 唐韫晖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才的奔跑追逐使得血液循环过快,酒精在体内疯狂咆哮,思绪变得乱七八糟,他没法在短时间消化这段话,只呆呆站在原地。 “你也给点反应啊!” 李昭明恨铁不成钢的低吼,令他终于回过神。 然后,名为“消失”的沼泽气泡在皮肤底下轰然炸开,他低声说:“我没有利用你……我只是、喜欢你……” “‘喜欢’是什么?不要尽说些难懂的东西,好恶心。” 嫌恶的情绪在李昭明的脸上闪现一秒,随即他换上了悲壮的表情,仿佛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如果你执意要死,我也无所谓。但是,我不讨厌被你利用。如果你还想继续利用我,就不要去死。” 话音刚落,唐韫晖的胸口就仿佛炸开般刺痛,不过,这不是痛苦的火焰,而是欣喜的烟火。 “你的意思是……你能接受我?” “我不知道!”李昭明不耐烦地将脸偏向一旁,“……这种问题,不要问我。” 唐韫晖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便把李昭明拉到隐蔽的树后,跪下来,拉开他的拉链。 “那我只能问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