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如初
器灵性情受到主人影响,但反过来,器灵具有自身的气性,反过来也会影响主人的性情。 孟壑舟的六个法器性情迥异,这导致孟壑舟后来性格越来越阴晴难测,难怪总有人编排他早已堕入魔道,失却本心。 若非吹雪了解他为人至臻至纯,知他始终纯粹如初,只是不得不在平衡法器的影响中忍受常人难忍的痛苦,情绪自然不稳,吹雪只怕也要如世人一般对他加以揣测了。 即便如此,孟壑舟越来越阴郁复杂的性格仍是使两人逐渐产生隔阂。而吹雪自身的性子本就冷淡,自觉不及其他器灵讨孟壑舟的欢心。以至于,他也已经记不得孟壑舟上一次对他展露笑颜是什么时候了。 孟壑舟总是心事重重,作为他的本命剑,他们甚至无法做到人剑合一、心有灵犀。 可眼前的孟壑舟,那明净如洗的眸子,简单纯粹得仿如他刚修出灵体时见到的那个少年。 吹雪神色和缓,挨着孟壑舟坐在溪边,漆黑瞳仁里竟是掩盖不住的温柔缱绻。 “你可还记得,我化成人形那日?” 孟壑舟自然是不记得,但不妨碍他借助系统调动原身的回忆。 于是吹雪就见孟壑舟微微垂首,嘴角慢慢漾出笑意。 孟壑舟是少年天才,八岁拜师,开始入门修行,十岁炼气一层,即便是他的师夫,素有“剑痴”美名的谢明决,当年也不及他的速度。 孟壑舟是十二岁在师父的指引下自己炼成的吹雪剑。彼时已是隆冬,外头冰天雪地,雪如鹅毛般飘飞。 宝剑已成,孟壑舟提剑走出房门时无端刮起一阵大风,将雪卷得四下狂舞,吹雪因此得名。 太虚宗之所以能从诸多剑修门派中脱颖而出,正是因为百年来坚持让门下弟子自己炼本命剑。一般弟子十八岁左右进入筑基期,才算真正小有所成,能够用本命剑来取代一般的佩剑。 谢明决担心孟壑舟年岁太小,根基不稳,心头血化不出本命剑灵,便费尽苦心为孟壑舟寻来一块羊脂白玉,镶在吹雪剑茎上,既有助于吹雪剑吸纳天地灵气,早日化形;又能温养佩剑人身心,于修炼极有助益。 剑穗也是谢明决送的,串着和那羊脂白玉色泽不同的一块翡翠。 回想起来,光是贵为太虚宗长老的谢明决待他如此尽心,便足以让门下众弟子眼红得不行了。 不过几日,因听闻当日屠他满门的魔刹聂堙再次出手屠杀修仙世家,孟壑舟坚决请随谢明决下山。 按理,不论他天资如何,谢明决是断不能让他随行的。童稚幼子对于魔刹聂堙本就是诱人美味,若被劫为人质,对太虚宗更是不利。 谁知孟壑舟跪在地上道:“师父若不让徒儿前去报仇,请就地格杀止泊。” 谢明决知道他的小徒弟从不开玩笑。若他仍拒绝,孟壑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自刎。 谢明决神色微动,孟壑舟便知道他是应了,郑而重之地在地上嗑了三个响头:“师父大恩,徒儿没齿难忘。若徒儿被擒,必定咬舌自尽,师父无需顾及徒儿性命,只要能杀了那魔头,止泊死而无憾。” 谢明决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糊涂!胡闹!” 赶到时魔修已径自遁去,太虚宗却成功捕获聂堙刹的爪牙之一——魔修张蔓。 那张蔓长相极为骇人,一张脸一边是男相,一边是女相。拆开看两边都生得极为周正俊美,但合起来却怎样看都十分违和。 太虚宗门人赶来时,他老神在在地斜斜坐在尸山血海之上,摆正一个尸体的头颅,用怪异的嗓音阴阳怪气道:“瞧瞧,多大阵仗。在下可是帮你们把主子的剩饭菜都收拾好了,怎么个个拔剑相向?在下惶恐。” 那声音非是不男不女不阴不阳,而是既男又女既阴又阳。他嘴里每蹦出几个字,两边脸上便分别露出相似又极为不同的表情,两边眼珠时而看向一边,时而看向两边,吓得几个年轻些的师叔几欲呕吐。 众人不敢接近,皆疑心有诈。张蔓虽然长于用毒,论修为和打斗却是一般,在场不乏剑修大能,要拿下他并非难事。即便他身手敏捷,在打斗中伺机下毒,后头还有门内医师随行救治。 只是那尸山犹如一座肉塔,底下指不定埋藏什么机关法阵。 太虚宗没有让门人盲目送死的风尚,谢明决为人刚正,却有些心软的毛病——这也是为什么,他修为最高,却只是长老,不是掌门。 若不是掌门冼若昀正在闭关,也不会是谢明决带头除魔。 于是以谢明决为首,一众剑修竟只是拔剑指向他,却迟疑着不敢上前。 临敌,犹豫却是大忌。 张蔓见众剑修如木头人一般呆愣不动,颇为得趣,双手拍着直起了身,众人这才惊觉,他本不是斜坐着的,只是他肩膀乃至整个身子都是一边长一边短,便显得一边高出一截。他扭曲着脸笑道:“这出木偶戏倒是比尸山还有意思。” 谢明决刚察觉孟壑舟身形微动,少年便密音传耳对谢明决道:“师父,徒儿去试他一试。” 谢明决见少年面色如常,对张蔓诡异的相貌没有丝毫畏惧;夹在一众少说筑基中期的剑修中,竟又丝毫不露怯,尚且稚嫩的面容冷若冰霜,却无半分仇怨恼恨之色,平静得丝毫不像那个跪下来求他允许随行的小徒。 谢明决还未来得及阻止,孟壑舟已然自顾自拈决飞身,吹雪剑直至张蔓咽喉。 张蔓见这气贯长虹得剑意竟来自小儿,脸上浮现惊讶之色,只是一瞬便又张狂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我张蔓再不济,也不至于用黄口小儿来敷衍了事吧!” 谢明决脸色已很难看,却不得不相信孟壑舟。他沉声道:“你未必是我爱徒敌手。” 张蔓确实只接这一剑便有些狼狈。他肢体显然不甚协调,两边身体简直随时都要拆作两半,一边尖声说着“我当时谁呢,原来是谢长老高徒”,一边竟是被孟壑舟一剑生生正中头顶红心,凭着孟壑舟下落的巨大惯性和不知哪来的气力,生生辟作两半! 在场众人神色无不悚然。张蔓固然算不上强,孟壑舟却无论如何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稚儿。也难怪谢明决平日为人无私无偏,却偏偏宠爱这个白捡来的小徒弟。 却说孟壑舟虽说擅自行动,却并非鲁莽。 他并非十拿九稳,却也不打算一命换一命。张蔓稳坐尸山上,看似漫不经心,却很可能是在藏着什么;张蔓相貌怪异,足以吸引众人的注意力,故意出言不逊,也是为了隐藏那藏住的东西。 不是张蔓故意在设陷阱,而是聂堙自知不敌倾巢出动的太虚宗,只能仓皇而逃,牺牲张蔓来守着样东西! 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孟壑舟虽可谓冰雪聪明,却对人人讳言的魔修了解甚少,着实想不明白。 于是只有一试。这一试至关重要,不但要远离尸山,以防尸山中确实藏了什么机关毒物;还要找准破绽,让张蔓露怯,出杀招也好、祭出杀器也罢。 以谢明决对自己的了解,一定可以明白他的用意。故此,他自上而下劈斩,借势往张蔓身后翻转,飞离尸山。 谢明决显然已经明白了孟壑舟的想法,脸上流露赞许之色;同门剑修自然也不是榆木脑袋,对孟壑舟超出年龄、甚至超出他们的胆识和智慧不知作何感想。 众人正各自惊疑不定之际,变故突生。 只见张蔓已经裂开的身体竟然又径自自内而外、自下而上缝合起来,仿佛也不大相似的内脏稀里糊涂地黏到一起,太虚宗中又有弟子忍不住发出干呕声。 他发出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大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不愧是谢长老高徒!”顷刻间,他乱发扬起,竟信手往身后抓去,手如藤蔓般延展,长了眼般直捣孟壑舟心窝! 孟壑舟避闪不及,眼看他就要得手,谢明决猛地出手,正要一剑斩下张蔓的脑袋,突然一道银白剑光兀自的闪过,众人只见张蔓笑声未停,脑袋已经和脖子分了家。 修行悟道,本是一念。仅一息之差,吹雪已修成人身。 生于风雪,却注定浴血。吹雪一化成人身,立刻帮孟壑舟化解了致命一击。 异人张蔓在这他始料未及的致命一击中彻底没了命,那尸山下的秘密也终于被挖出——魔刹的法器,阴阳宝鉴。 阴阳宝鉴,据说能够用以照出人心善恶,照出过去未来;相传为上古法宝,没有人真正见过,更没有人自诩能驾驭它,而不被镜中心魔所摄。 见过张蔓的人都道张蔓本来不是这副尊容,是聂堙试图用尸山做阵,拿张蔓来试验阴阳宝鉴的法力,最终把张蔓搞成了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阴阳宝鉴却是有灵的,脾气还大得很。聂堙用不好它,它也不愿跟着聂堙了,死死埋在尸山底下一动不动,饶是聂堙臂力无穷,也搬不动它分毫,只得舍下它独自离去。 结果这号称神器的阴阳宝鉴后来竟成了孟壑舟的法器之一,器灵形态还是个妖里妖气的大美人…… 孟壑舟酸溜溜地想,原身的自己要不是命太短,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气运之子了吧。 于是孟壑舟回忆到这里,顺口问了吹雪一句:“说起来,怎么不见轻欢他们。” 轻欢便是阴阳宝鉴的名字。 吹雪从回忆中被猛地点醒,眼里闪过片刻的怅然。 “不知。七年前你……咽气之后,我靠着身上的宝玉保留着神识,将你的身体温养在此处。你原来那些……法器,我未曾见过。” 七年?刚好是自己和原身的年龄差。所以平行世界时间流速竟是一致的?孟壑舟有些讶异,微微眯起了眼:“那时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吹雪摇了摇头:“你忘了么,那时我并不在。” 孟壑舟不作声。 他确实可以说是“忘了”。每当尝试调用原身死前的记忆,都会被系统告知资料不存在,到底是系统出bug了,还是原身死前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 在这个阴阳宝鉴能随意篡改他人形态的非常规世界,似乎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即使有吹雪这个人肉保镖,孟壑舟也不大确定自己能在这个修仙世界成功苟下去。 更何况吹雪现在的状态,实在是不敢恭维。 看来确实要变强才行。 他没问吹雪为什么原身居然会不佩本命剑去涉险,答案显而易见,原身有了那么多法器,根本就不需要吹雪。 嫌重?一把剑,对剑修而言怎算得上是累赘。他这样做,恐怕只是不在意到了极点吧。 剑亦是器,且凡有灵的剑必然是最傲的。剑入匣中,怀才不遇,吹雪恨他都是应当的,却心甘情愿温养他尸身这么多年。 孟壑舟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生死相随的感情。他自问对戴琰做不到这一步。 ……至少事实证明,为戴琰而死,他是颇不情愿的。 或许只是因为吹雪是孟壑舟的本命剑,可是谁又能想象当一辈子当另一个人的器,只为另一个人而活着,是什么滋味? 束缚着自己的主人死了,自己还活着,难道不是应该从此潇洒自由、无牵无挂吗?那些器灵,说不定也就是这样自行离去了。 “吹雪。”孟壑舟往溪水里丢了一块小石子,小石子很快就被水流裹走了。吹雪没应,却专注地看着他。“你不好奇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你不说我便不问。”吹雪也拣了一小块石子,却不往溪水里丢,只是在手里把玩着。 孟壑舟笑了:“那你便只要知道我不再是从前的孟壑舟。”他侧过脸,认真地看着吹雪道:“我会待你好。你信我么?” 吹雪白脂一般的脸上突然似有了血色,他眸光闪动,轻轻启唇,微不可闻地说:“我信你。” ……我信你,信你会待我如初。 小石子突然失去依仗,兀自落在一边。孟壑舟闻声去看,却见那近乡情怯的美人已化作了剑,沉默地杵在一边。 ……真是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