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腿疼
手机屏幕蓦地一暗,紧接着黑了下去。 诡异的安静蔓延开来,张齐心里的鼓点跳动得比之前更为密集了。 一句“您还看吗”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随着邵寻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的动作,最后彻底被他咽进肚子。 黑漆金属外壳的打火机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缓慢转着圈,同它主人的那双眼一样,间或在灯光照射下泛起几丝令人心悸的冷光。 邵寻缓缓呼出一口气。 夜会小情人,嗯……不算什么。 被拍了……以照片和这小明星糊的程度,本来也没什么事。 可居然因为戴、着、婚、戒而被认出来? 这他妈就离谱。 回想着刚才客厅里那古怪的气氛,邵寻眼角微微勾起,在冷极的笑意中将路柏桓来回剐了一顿。 他和路柏桓的联姻较为特殊——当初的乌龙出柜事件闹得不轻,虽然很快收场,双方家长最终也都接受了他们的性向,但那是建立在循规蹈矩听话结婚的基础上的。 强压之下,他们不得不约定先顺着长辈的意好好扮演一对恩爱伴侣,再慢慢等待时机和平离婚。 而现在……操啊。 路柏桓是不是对“和平”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有结婚纪念日当天出轨的丑闻在前,要是再传出离婚消息的话…… 几个新闻标题划过他脑海——“世纪婚礼一年后,他们被曝婚变,据传一方出轨不止一次”“江州商界首对同性爱侣情断,亿万婚礼终成泡影”“豪门联姻破裂,信任危机席卷”“情变竟源于出轨?宇亚邵氏恐难再和睦”…… 更别说还得应付两边家长,他都难以想象那场面会有多鸡飞狗跳。 良久,张齐终于拿回了他可怜兮兮的手机。 邵寻取出一支烟来,没点,开口问:“这事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 “凌晨那会儿就处理好了,上午我刷过微博,没刷到过相关信息,公司里也没听到有人谈论,大部分人应该都没看到。”张齐回道,见邵寻神色已恢复如常,他大着胆子开口为自家BOSS解释,“邵总,其实昨天……” 话头刚起,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 邵寻摸出自己的手机,见来电人是费成业,眼也不眨地点了挂断。他一边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一边抬眼朝张齐道:“说。” 电话很快又打了进来,并再次被挂断。张齐在断续的手机震动背景音中说完了整段话:“昨天晚上我也在旁边,其实路总和那个明星都没说几句话,在楼下大概也就待了几分钟吧,后来路总就让我把人送走了。” 邵寻又一次摁下手机电源键,听完后,不由得扬了扬眉,稍有几分意外,随即感到气得有些想笑。 先不说昨晚搞没搞上对于丑闻性质没什么区别,就这几分钟还能搞出事,路柏桓可真行啊。 他懒得关心路柏桓的性生活,收起手机往客厅的方向示意了一眼,问了另一个问题:“说说吧,这事是怎么捅到这儿的?” “呃……” 小助理又开始吞吞吐吐。 邵寻漫不经心地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把玩着打火机,等了一会儿后还没等到下文,微微眯起眼催促了一声:“嗯?” 张齐一抖,攥着手机小心地道:“那什么……听董办的徐特助说,当时公关部给路总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打通,就直接越级汇报了。” 闻言,邵寻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什么时候?三四点?” “不是,就是刚扒出来没多久的时候,大概十二点多吧。” “……” 一时间,邵寻竟莫名产生了一个错觉:看来他昨天还真是错怪路柏桓了。 敢情不接电话在路柏桓那儿是优良传统? 这人是充不起话费还是怎么着? 听到这里,他心里已经有些数了,估摸着八成只有路柏桓还不知道这事。他又问了张齐几句,确认了张齐被特意嘱咐过不要把来这里的事告诉路柏桓。 他咬着烟轻笑了一声。 这是要三堂会审的架势啊。 邵寻想着,拨动手指弹开打火机盖,伴随着“叮”的一声,同时在心中为路柏桓点了个蜡。 在指间夹了好一会儿的烟终于被点燃,才抽了一口,兜里的手机突然又开始嗡嗡震动。 他以为是费成业不死心地再度打过来,摸出手机就要点挂断,抬手的动作却在看清屏幕上的名字之后顿住了。 看着来电显示,他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蹙,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接通后,邵寻放低了声音道:“吴叔。” “哎,小寻啊。”电话另一头是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语调温和,“回家了吗?没打扰你吃饭吧。” “还没吃,今天在路家这边。”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路家”这个关键词,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邵寻下意识地放下了烟。 吴叔是他外公二三十年的老秘书,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邵寻难得有忐忑的时候,然而接下来吴叔却还是像往常一样问他工作忙不忙、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需不需要帮忙云云。 再一次回答了“挺好的”之后,本着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心态,他决定开门见山,“是不是我外公听说什么了?” 这话一出,吴叔也停下了闲聊,小声叹着气进入正题道:“放心吧,你外公那边暂时没问题。” 那就好。邵寻暗暗松了口气,就听电话那头吴叔问:“微博上的那些我都看了,小寻啊……你也别糊弄我,说实话,真是那么回事吗?” 邵寻又在心里把路柏桓剐了一遍,嘴上笑着道:“怎么可能,您又不是不知道网上多爱传明星的绯闻。” 可能是由于这件事太过敏感,吴叔将信将疑,连连追问,直至邵寻差点要编排路柏桓肾功能有问题了,他才终于作罢。 “没事就好,我看到那些微博时真的吓了一跳。唉,当初你……”吴叔顿了顿,叹出一口气,声音低了下去,“不好意思啊小寻,别怪吴叔啰嗦。” 邵寻面前是落地窗,透亮的玻璃映照不出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得到他手边的一点橘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看着窗外的深深夜色笑了笑:“没事,谢谢您吴叔,真不用担心我。” 说完,他想了想,加上了一句:“不过还是得劳烦您盯着点,这事千万别让我外公知道了,我怕他又气出病来。” “行。”应下后,吴叔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这几天天气挺干燥的,上回不是给你送了些新茶么?就别老喝咖啡了,你以前一到换季就老爱上火……” 放下手机后,邵寻头疼愈发强烈。 他可以无视他父亲,从容应付各种长辈,但是他怵他外公。 从骨子里——字面意义上的。 小时候他一直都是各路家长们眼中的乖乖仔,长大后更是“别人家的孩子”,唯独在他外公那儿伪装无效,从小便没少挨训挨揍。 一年前是揍得最狠的一次。 当时,他被迫公然出柜后,老爷子勃然大怒,命他立刻滚回邵家大宅。 邵老爷子年轻时参过军,伤了一条腿,因而常年拄着拐杖。但任何见了他的人都不会因为他有残疾而心生轻视,反而被他不怒自威的气势慑住。 尽管已年逾古稀,老爷子身体仍十分硬朗,精神矍铄,老当益壮。 ——这点邵寻深有体会。 当时他到达老宅,刚走进书房站定,还没等来呵斥,就猝不及防被老爷子抡起的拐杖重重地打在了右小腿上。这一击甚至带着风。 一阵钻心的疼痛瞬间窜上大脑,他整个人都蒙了一下,顿时痛得跪倒在地上。背上也立马挨了几下,但他已经没精力去数了,只知道混乱间似乎有人把凶器拉开,接下来的几分钟持续着头晕耳鸣,连他外公怒斥的内容都没听清楚。 这一棍居然打得他小腿骨裂,让他瘸了整整三个月。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他还能感到小腿隐隐作痛。 邵老爷子性情古板执拗,又怎么能容忍自己外孙是个跟男人搞在一起的“变态”?这一棍子恐怕还是轻的。说老实话,在他当时的设想中,他能下床后,等待着的估计就是电疗仪。 而老爷子竟会决定联姻,邵寻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他曾猜想,可能是有路老太太从中出力的缘故。 也可能是因为…… 他想到吴叔刚才不小心说出口、又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后边隐藏的名字。 他母亲邵小妍,他们家很久都没提起过的一个人了。 邵小妍以前也常把老爷子气得够呛,尤其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父女俩几乎是对着干,大概也正是受她的经历影响,会让老爷子在面对他这件事时态度稍稍有所变化吧。 想到这,邵寻不由哂笑一声。说来也有些讽刺,邵老爷子本人如此古板,女儿及外孙却一个赛一个离经叛道,不知道老爷子作何感想。 笑完后,他目光微微沉下去,静静出了会儿神。 他母亲邵小妍是家中唯一的掌上明珠,父亲费成业则出身普通,在邵家面前只能算个穷小子。 两人刚恋爱时,费成业更是因创业失败而欠下了一屁股债。 二老对女儿疼爱有加,自然不愿意女儿吃苦,是以对这段恋情持反对态度。然而,邵小妍完美继承了她父亲倔强的性子,强硬地与父母抗争到底。 时间一长,外婆到底还是宠爱女儿,态度渐渐有所软化。而那时费成业对邵小妍是真的好,会蹲下身去给她系鞋带,下雨天背她走过积水的路面,邵小妍从小娇生惯养,他也就连水果皮都没让邵小妍削过。 某天,费成业跪在外婆面前,许诺一定会好好对这个他心尖上的姑娘。这段感情外婆看在眼里,当下便心软了,甚至默许了邵小妍偷出户口本。 至此木已成舟,老爷子一度放话说没这个女儿,前后气了大半个月,终于吹着胡子瞪着眼接受,给出最后底线:必须按入赘的规矩来。 婚后费成业靠邵家的帮助还清了债务,然后再度创业,在和妻子的共同打拼下事业蒸蒸日上。 老爷子虽然认了这桩婚事,但此后一直拗不下面子,对女儿态度冷淡,连带着对他这个外孙也没什么好眼色,好在总有温柔的外婆打圆场。 至于女婿,老爷子直接当没这么个人。 小时候起,邵寻就听了很多他父母的恋爱故事。 比如他们是一见钟情,比如那场私奔般的结婚登记,比如他们登记后逃到山顶看星星,然后老套地许诺…… 但世间不是什么美好的童话,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 日子久了,疲惫开始滋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看对方的眼神渐渐不再像从前那样发着光。 反复地争吵、冷战……他们从不当着他的面吵架,但他每次都能从凝滞的空气中清楚感受到。 有一次,他在父母房门外听到他们冷静地谈起费成业的一段外遇。 谈完后他们甚至还亲密地手挽着手参加了一个宴会。 邵寻很不能理解:既失去了爱,也尽不到忠贞的责任,这样的婚姻还维持下去做什么。 他不是举棋不定的性子,可每当看到邵小妍精致的妆容,话总是在嘴边迟疑着。 然后这个问题最终也没能问出口。 在他十九岁那年,邵小妍因心脏病意外去世。 邵小妍原本只有轻度先心病,不用手术不用吃药,她自己也向来不太在意,却不想短短几年内恶化了。 抑郁症,邵寻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她的病历单上看到这个名称。 费成业和老爷子本就没什么翁婿之情,自此后对于邵家彻底成了透明人。 再往后,过了几个月,费成业领着一个陌生女人和四五岁大小的小女孩进了门。 邵寻周末回去,见到那对母女后没说什么,平静地吃完饭收拾了行李,然后再也没回过家。 他也没有去邵家老宅。自从母亲过世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外公说过话了。 邵老爷子即便在女儿的丧礼上也未流露出多少悲伤,面对外孙依然横眉冷面,祖孙两人本就冷的关系越发淡漠。再加上那时候快要准备出国了,他和吴叔的联络也渐渐变少。 而身体一向强健的外公那段时日竟病了一场……很久以后,他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