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面

    某市,有出海口,因为比邻三国,地理位置特殊。边境线上的山峰海拔在两千多米,边境线长达百米米。每年有八个月是冰雪期,低温零下三四十度,冬季时间格外的漫长。大山周围除了驻守的边防团的边防部队官兵,鲜有人烟。

    即便在夏季,七月底的市区也要开始穿皮夹克。

    金发白皮肤蓝眼睛的外国姑娘还有从x国来务工的x国姑娘,经常能跟市区见到。

    从市区开到山脚的连部需要三个小时,大雪封山,车辆陷入雪窝子里是常有的得事,从山脚的连部上到哨所光走路就要走两个小时,冰天雪地的时候都要坐了铲雪车才能开上去,要到山后面的哨所,就只能靠两条腿走,一走就是三个小时。

    哨所半个月送一次补给,赶上大雪封山,断水断粮,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设备简陋,水电不稳,气候酷寒,赶上雷电天气就是大面积的停电,电视信号时断时续,沈信来了也是开了眼了,这号称全军有名的艰苦单位真不是字面儿上的一般艰苦。

    战士们菜吃光了,就靠吃罐头,罐头都没了,就温水泡饭,海拔高,饭蒸不熟,吃的从来都是夹生饭,最惨的时候连夹生饭都没得吃,就全靠喝水强撑着。

    赶上暴风雪的季节,自来水管儿被冻住,淡水都要省着喝,战士们还要翻山越岭走四五个小时去山沟里的一个冰湖凿冰块,背冰回来当饮用水。到处都是雪窝子悬崖峭壁,一个不留神,人掉下去,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没了。

    沈信来到边防团的哨所的时候,所有的官兵都是麻木的,天寒地冻来一女军官,不是裹乱来了吗?日子已经够苦了,还要倒出空来照顾她。

    所以大部分人对于她的到来不是很欢迎。

    老连长是山东人,实诚,说话耿直,跟这儿带了七八年了,即将退伍,和作为副导的沈信交代哨所的情况,让她不要责怪大家,怕她心里有情绪。

    只因为这个哨所实在是太偏,条件太恶劣,不光干部不愿意来,连战士都留不下,但凡有点关系的都调走了。无论蹲点儿,挂职,体验生活,政工还是技术兵种,宣传干事,军医助理员,能待半年一年得都算时间长的,一两个月走人丝毫不稀奇。人都没认全,脸儿都没混熟,又换一茬儿新的,嗨,愁人。

    来这儿的不是得罪了人,就是为了给履历镀金回去好调衔提干,有了艰苦边防单位工作的履历,去到好单位,相当于拿到了跳板。

    沈信的档案老连长看了,原单位只是个代号,压根儿没番号。她是国防科技大的高材生,B市来的,老连长想破恼门儿也想不明白,她一个女军官放着好好地军区机关不待,干嘛要跑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来戍边?摆明了就是被流放来了的嘛?

    “带着任务来的吧?”老连长明眼人儿,意味深长地问道。

    “是,也不是。”沈信并未否认。

    所以她刚来那几天哨所里的人没少给她下马威,不是让她比骑马就是要和她比雪地400米特障。

    就想下下她的威风,再者说女兵嘛,军队里流传一句话,男兵跟战场流血,女兵跟床上流汗。

    沈信跟特战旅待得几年,什么样的侮辱歧视没见过没听过。

    女兵在部队想要赢得尊重,就要比男兵强,比他们更能吃苦,流更多的汗更多的血,还要格外爱惜自己的羽毛,否则名声被传得乌七八糟,说什么难听的都有。

    甭说骑马了,老首长还在那会儿,见天儿领着她去陆军后勤基地,那里有部队自己的驯马场,教她的是军马骑乘教练员,学的是军事野外骑乘和战术应用骑乘,那是真本事,可不是花拳绣腿。

    骑马才到哪儿啊,马上射击,这不跟装甲步车上的随车移动靶射击一样嘛。

    雪地里的400米特障,她没输,也没让输了的战士挨罚,大家一起进行抗寒冷训练。跟雪地里滚成一团,战士们跟雪地里扑腾撒欢儿,嗷嗷直叫。

    下马威没给成,倒是让她立威了,还和战士们打成一片。

    老连长都觉得这不是来个副导,这简直是来了个作战参谋啊。

    边防戍边,牺牲在所难免,像青藏高原的边防线上,七百多位战士牺牲了,每三公里就埋着一位战士。5592界碑,帕米尔高原还有海拔4000多米的刺啦昆仑,每一次巡逻都是拿命巡逻。除了恶劣的自然气候条件,还有难以忍受的漫长孤寂。

    这边的战士长时间跟山上哨所待着,一待几个月,语言能力退化的厉害,三个月下一回哨,往往话都说不利索。

    原本有的战士活泼开朗能说会道,两年兵当下来,基本也不怎么说话了,都是环境所导致的。

    一位年轻的新兵跟半山腰儿的哨所戍边几个月,下来抱着指导员就哭,太苦了。

    戍边战士们的牺牲在和平年代是最大的人员伤亡,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可能只是跟边境线走一圈儿,年轻鲜活的面孔就永远留在了昨天,成了连部大厅墙上挂着的黑白相片。

    他们在用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扞卫脚下的每一寸领土。

    沈信和指导员儿一起给山上的维修部送了物资上去,见了女兵,山上的哨兵还是很兴奋的,菜和罐头早就吃光了,眼看着连干饭泡水都要吃不上了,新送上来的肉和蔬菜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一位战士和她说,若是觉得太硬吃不惯,就多用温水泡一会,等泡软了再吃,多吃几次也就习惯了。

    沈信一边儿和战士们聊天,一边吃着夹生饭。

    她当兵这么多年,早就习惯有什么吃什么,但是想到戍边战士们成月吃夹生饭,她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儿。

    “你们这儿断了粮,那山后面儿的哨所,是不是也断粮了?”

    “这场雪一下,封了快一个月了,上边儿也肯定是早断了。山上边儿的那位班长更苦,三个月一轮班儿,但是新兵都不爱守那个哨所,所以那位班长自己独自守了两年。”

    “两年?”沈信很吃了一惊,独自一个人守哨两年,四五个人守哨都格外的艰苦和孤寂,她知道有两人守一座海岛的戍岛边防战士,但冰天雪地自己独自一人守在一件小屋子里。

    沈信由衷敬佩,感到肃然起敬。

    沈信坐不住了,想要去给上面的哨所送口粮,被指导员拦住了,天黑,山路不好走,更何况雪况太大,让她明儿一早看天在做打算。

    沈信没再说什么,她和战士们一直聊天,战士们见她也没架子,人也漂亮,爱和这位副导说话儿,战士们一脸朴实,脸上都是高兴的笑,她心里更是各种感叹。

    后来战士们去休息,呼噜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她就跟锅炉边儿坐了眯一会儿。

    醒来,天还没亮,她披着棉衣去了哨所门口,冰天冻地的寒气扑面而来,雪后的天空格外的晴朗,漫天繁星,银河横亘,连绵不淡的山群环绕。

    格外的静谧。

    冰冷的空气沁人心脾,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想要掏打火机,不成想掏掉了什么,掉在雪地上。

    那是一张照片,是她当年和陆剑尧拍的合影,还是他新兵下连之前。

    沈信捡起照片,就着身后哨所的灯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猛然回神,随即将照片装回夹层口袋。

    朝霞扬起,但风却越来越大,又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天边亮了起来,但是已经看不见太阳的影子,她赶忙回去。

    跟仓库签字领了一人份儿的储备粮,拿了军事地图就要上山,战士跑出来拦住她,说还是等风雪停了,再等个几天,让维修工人们一起送上去。

    想到上面的战士顶着风雪还要忍饥挨饿守哨,再怎么铁打的也扛不住啊,她觉得一天也都等不了,不顾战士们的反对,自己出发了。

    一边儿看着地图,一边沿着山路走,她的脚程,两个小时的路,还是走了一个小时多,上了冰封的台阶,总算看到一间简陋无比得小平房。

    两间平房窗户紧闭,敲门敲窗,屋子里没人,她开了门儿进去,微微有一丝暖意和锅炉的气息。

    屋子里的人出去了很久,空气里透着湿漉漉的冰冷。

    屋子里简单的生活设施,一桌一椅一张行军床,桌子摆放一些军事武器有关的书籍。

    墙皮斑驳脱落,一身笔挺熨烫过得冬常服跟墙上挂了,坦白讲,这边也着实没什么穿常服的机会。她看着这身儿军装愣神。

    破旧冷清的屋子,内务整理的倒是和作战部队一样的严谨。床上的被子叠成豆腐块儿,刀削一样的棱角,钢铁一般得军人作风,简直就是一丝不苟。

    一个老兵还能如此自律恪守军纪,这个边防连里也没几个人能做的到啊。

    她去了隔壁,显然很久不曾开火,不知道这位战士是靠罐头度日,还是连罐头都吃光了。

    她生起锅炉,顺带将屋子里的炭炉点着,慢慢有些暖意。

    她没去打扰人家执勤,想着在这里等人下哨回来,烧了了一壶热水,待会人进门也好有一口热水喝。

    每天进门儿,屋子都冻透了,清锅冷灶,生锅炉都要费些时间,跟着冰室一样的屋子里坐着,这样的滋味,没有强大的意志力和忍耐力又如何能跟这与世隔绝的简陋小屋熬下来两年。

    可怕的寂静,孤独。

    她为什么来这儿,内心无比的清楚。

    漫长的等待,她有些坐不住了,想着应该要下哨了,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人回来,琢磨着出门儿去找他,刚将衣服穿戴好,门外传来脚步声。

    沙沙地踩在雪上,跟呼啸地风声听不太分明。

    军事地图还跟她手上握着,就听到开门的声音,她回转头,看到门口站了一个雪人,身上背着一杆枪,厚实的棉衣棉毛还有面罩上面全是白色的雪花,连战士唯一裸露的眼睛,睫毛上都挂了霜。

    帽子结结实实的围在头和脸上,见到沈信,老兵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像是一座冰雕,刺骨寒风就从他的身后疯狂的刮进小屋,炭炉里的火被吹到散乱跳动。

    “你好!我是新来的副指导员,我叫沈信。”她伸出去手去和战士握手,但战士一直站在原地。

    她很奇怪。

    随即,战士进了屋,关了门儿,沉默地放下枪,用炉子上的热水壶给沈信倒了一杯水,

    “谢谢,你快喝点热水暖暖吧。”

    老兵也不回答,解开身上的棉衣,沉默的解开面罩摘了棉毛,提了热水瓶倒了热水跟脸盆里洗脸。

    想着与世隔绝的环境待久了,人多少都变得孤僻不爱讲话,沈信也没往心里去,“谢谢了,你的水。”

    老兵猛地将头扎进脸盆里,然后突然抬起,两只手臂支撑在脸盆儿上,头发和脸上的水就湿哒哒的落下,站着一动不动。

    、

    “呃,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信,你……”

    良久,他直起腰,转过身来。沈信的声音戛然而止。

    晴天霹雳。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攫住,血液凝固,大脑一片空白,手脚都不是自己的,耳鸣不断,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停滞的。

    仿佛整个宇宙空间时间都挺摆,屋子里面是死一样的寂静,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

    她整个人就像是被人拽起掼在地上,心脏被人用用尽全力夯实揍了一拳,痛到她抽搐痉挛,万千把钢刃插进她的心脏,搅碎,锥心刺骨的痛,什么是万箭穿心,痛彻心扉,这就是!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幻觉,眼前这张面孔,那双俊美的眉眼,一遍遍抚摸吻过的刚毅棱角,她跟一千多个日夜里朝思梦想,让她从梦里一次次痛到哭醒的面孔,那双无言的俊眼,滴着水的刚毅面孔。

    她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觉得自己喉咙发紧,他也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沈副导,谢天谢地,你没事儿!”指导员气喘吁吁地冲上来,从维修站一路马不停蹄,可把人累坏了,一进门就看到这副画面。

    “呃,沈副导,这是辅助执勤点的陆剑尧,是我们一位优秀的班长,你们刚才见过面了吧。”

    “剑尧,这是咱们连新来的副指导员,沈信,沈副导,还愣着干嘛,打招呼啊!”

    “.…..是,”他总算有了反应,声音低沉嘶哑,肃立,举起右手举了一个刚正的军礼。

    “副指导员好。”

    她没有回礼,也没有回应。

    她凝视着那张眼睛,过去的每一天她都在想如果还能再相见,他会和自己说什么,猜了无数的答案,唯独没想到是这么一句话。

    “沈副导,你,你没事儿吧。”

    她眼圈红了,心胸起伏的厉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呼吸,

    “让他下山。”

    “你…说什么?”

    “我说让他下山!”沈信红着眼吼着说的。

    指导员觉得但凡看过这里的艰苦条件,没有谁不会动容,纵然沈信的举动让他吓了一跳,他还是能够理解。

    “沈副导,岗哨上不能没有人,必须要有人守着…..”

    “我守。”

    “这……”

    “我说我替他守。”这下指导员被吼懵了。

    “指导员,你是来接副指导员下山的吧,快走吧,待会天黑了,下雪,山路更不好走。下山以后就留在连部,不要再上山了。”

    “我下令,陆剑尧下山待在连部,这个哨点,我来守。”

    “副指导员,这…..”

    “我说了算!”

    “你能不能别任性了!”他吼出了声。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神收敛万千情绪,语气压抑,低沉,又无比的坚定。

    “你能守,为什么我不能?”眼泪跟她的眼眶不争气的流下来,她双眼赤红,死死盯着他。

    指导员看这架势,这二人摆明之前就认识,

    “那什么,我去车上等。”陆剑尧将她的背囊扔给指导员,指导员接了,赶紧关门出去了。

    她走到陆剑尧的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拽着他到自己眼前儿,这下好了,他再也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你为什么还在部队?”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他妈知道我是怎么找你的吗?”

    “你知道我这五年,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是怎么过的吗?”

    她目眦欲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赤红,泪成行顺着脸颊落下来,她说的每一个字,喊得每一个字都滴着血,鲜血淋漓。

    她从他泛红的眼睛里看到痛苦和不舍,为什么不干脆一枪崩了她,直接朝她心脏来一枪。

    五年,她以为所有的一切已成定局,所有的过去已经尘埃落定,成为历史,成为事实,她以为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的时候,她以为他在她以为的地方。

    可是没有,他在她眼前,被她紧紧攥住,在这万里边陲的冰封绝顶,孤身一人待在这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天际。

    她手里的温度,体力,让她疯狂想念的一切,她无比熟悉的一切,就像是美轮美奂的梦境,仿佛一松手,一切又会消失在她眼前。

    她仔细凝视他的五官,他被风雨摧残过丝毫不改的英俊面庞,但泪水让她的视线无比模糊,她什么都看不清。

    他冻到僵硬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怕冻坏了她一样,小心翼翼地揩去她的泪水。

    眼前这张哭到变形的脸,伴随了他千计个白昼和夜晚,是他在漫天风雪,孤寂的深山里唯一的安慰和信仰。

    “黑了,”

    “瘦了。”

    “像个军人样儿了。”冻成胡萝卜一样发紫的手指,轻轻碰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又生怕冻坏了她。温柔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怎么也看不够,他刚毅的脸上浮现一个沈浓无比的笑容。

    她抱紧他,想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胸膛般那样的用力,箍紧他结实的肩膀,埋首在他被风雪打湿的肩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