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大人要出征去了
从宫里出来,已是清晨,陈映没有坐马车回府,而是快马疾向玉莲庄镇。 从昨儿一想起阿竹便总是眼角微跳,心头闷杂,是雅竹儿怎么了? 没收到任何禀报啊!她又抽了一马鞭,稔熟的往庄镇后山冲。 盛夏渐收尾,早晚凉意渐甚。 宽大的绸衣外披了个长袄子,一是保暖,一是遮住微微显形的孕袋,阿竹背着个小竹蒌,小心翼翼走在晨间山道上。 反正睡不好,最近,他早早起床,顺着山道散步上山,在山顶采摘采些花草、药根,晒会温暖的朝阳,再缓缓下山,刚好随老掌柜一同用早,腰身强健,据说到时生产顺利些。 他可不想难产挂了,娃娃一生下来就没有生身父亲,谁会比十月怀胎生身父亲更疼娃娃呢?他越来越喜欢那个丑丑小孕袋里的小生命。 旭阳斜斜扫进树梢,晨风拂过他苍白瘦削的脸,他一手轻抚孕袋,抬头迎向树梢上的鸟鸣轻笑,早啊,小鸟儿。 笑意倏的凝滞,腿肚子一阵憋紧、抽起筋来,钻心般的疼让他站不住、一个急蹲,忘了后面还背着个竹蒌,被旁边的树杆挤蹭得身子一歪,布鞋底打滑,整个人朝沙石山道滑下去; 他一声惊叫,双手急急护住下腹,急得泪都飙了出来,“娃、娃……” 好不容易偷偷怀了个娃娃,“娃,娃……” 一条软鞭从天而降,卷住他背后的竹蒌,阻住他下滑势,几声急乱的脚步声,他便被人提了起来,抱进温暖的怀里,熟悉的馨香砸进他鼻息,她?! 又是她救他! 她是不是听见他在喊娃娃?这下让她知道了?他“哞嘛”大声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从前如何悲切切都忍着的人,怎生突然这般了?她拍着哭得打嗝、干呕的人儿的背,“雅竹儿,莫哭,大人在。” 待怀里的人儿哭累了,她才把人推出来; 那人吸着鼻子瘪着嘴看她,双手扭扯长袄襟子,像个等待判刑的可怜虫,她轻刮他的鼻梁,“羞不羞?这么大的人哭得哇哇叫?傻竹儿背这碍事的竹蒌干嘛,往后不许了。难怪大人眼角总跳,好在赶到了。” 那是你娃娃喊你来救它呢,哼,阿竹腹诽,使劲忍住干呕。 她揽着他到山道边坐下,帮他把小竹蒌拿下、拍掉腿上的泥土杂草。 哇哇叫?怔懵间没意识到妻主大人竟为他做这些事儿?他陷在她没发现的惊喜中。 吸了吸鼻子,他倔倔的扭过身子,“你又来作甚,你、再来,我便离开这里。我讨厌、讨厌妻主大人。”很快要显怀了,不能让她见着! 她眨了眨眼,讨厌妻主大人?这话真有意思。 只是,她没时间逗、罚他,看着他的侧颜,怎生瘦得落形了?肩背骨突削、脸颊都陷进去了。 她揽着他瘦削多的肩背,将他的头按在她肩颈窝,两人安静的看着远山; 他还想耍别扭、可是耍不出来。 好久前,在相府湖边、潇湘馆院子石阶上也曾这般坐着,看星、赏月,她给他讲典故、讲鬼事故,讲“前世旧童子,今生我竹侍”。逗得他嗤嗤的笑…… 后来,府里的侍子越来越多,她过来只是要他承欢,甚少聊说,他惹她不高兴,她便训罚他; 他一次都没去找陈婆婆登记训罚,他不要被扶为小夫、训罚纪录添荣光的虚华,他只想和她宁静相守,她若真心欢喜,哪怕他是个小厮,她也会要他承欢。阿菊总笑他傻,说他有一天会后悔,希望到时不会来不及。 她熟悉好闻馨香的气息让他莫名安心、舒服,也让他想起从前种种亲密、种种被疼爱,仅这般,那处竟蠢蠢勃动了起来。 孕中欲重,他既受用又难受的趴在她肩上,贪婪、用力闻嗅她熟悉的体香,像在吸她的阳气。 她轻笑,“雅竹儿,怎的了?” 让我闻闻、好难受,他使劲蹭嗅她。 她揉揉他头顶发髻,抓握他的手,十指叉握。 ……,长时间不言、不语,只有手心紧贴手心。 抬起头,迎上她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眼神,他心里轻颤,她凑过来亲吮他形状极好的薄唇,“啧啵”轻吮即停、抬起、稍顿、又轻努唇瓣亲吮、一下、一下、没完没了…… 思念里、梦里的那个熟悉的香软的唇瓣总于来亲他了,酥麻酥麻,他全身泛发软,那处更厉害的蠢蠢勃动。 心里却乱嘈嘈的想,快显怀了,得离开这了,怎么办?上哪找这么好的掌柜?这么好的地方?四邻街坊都对他极好,除了邻居总彻夜交欢太吵…… “走神,不乖!”她用力握他的手,轻咬他的唇。 他懊丧、委屈的瘪脸,“已经不在府里了。”——言下之意即不是大人的侍子了。 她自是听得明白,深深看他。 良久,一句缓柔却不异于惊雷的话炸开——“大人是来跟雅竹儿说一声,大人、要出征去了。” 俊眼惊瞠,他猛的握住她的肩膀,“大人是丞相、早就不是兵部的人了,出甚征?!” “大人、有大人的念想。”她按住他的手,“雅竹儿,大人好一段时间不来看你了,你无需离开这里,在这好好的。” “不要!”他摇头,“不要出征!”——你有个娃娃,不要出征! “吃多点,雅竹儿瘦了,”她轻抚他瘦削的颊。 “不要!”他猛烈摇头,摇得自己发晕,又将脑袋垂在她肩上,贪婪、不舍的吸着她的“阳气”。 一声轻叹,“大人回来,便来看雅竹儿,”顿了顿,她抬头看向远处,朝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山色有些儿浑沌。 “若有人为难你,记得你离府时,大人送你的戒儿。” “若大人、再没回来……” 他抬头惊懵看她。 “雅竹儿已离开相府,身契老早便在手,雅竹儿是自由身,雅竹儿好好的,莫回府……”她深深看他,紧紧握他的手,缓缓松开…… 她不会与其他人说这些回不回来的话,这话只与他说!她怎会回不来?!能杀她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可世事无常,她若没能回来,相府便是狼虎窟了…… 起身,上马,低头看他,双腿轻夹,马儿噔噔噔驮着她渐远…… “大人……”他起身,大声哭喊,一手揪着袄子,一手擦着不停不歇滚下来的泪——你有个娃娃,你得回来…… “大人……”,你有个娃娃,你得回来,给她起名儿、教她骑马、识字…… 他已经忘了,他想偷偷生下娃娃,一辈子不告诉她了。 “陈子佩!” 她抻紧缰绳,马儿疾停—— 他满脸泪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背影,缓缓解开袄子,她若回头,便能见着他长胞下小腹小山波般一个小小的隆起; 几息后,马鞭轻扬,一骑轻尘而去…… 你得回来、回来、回来! 他缓缓蹲下,抚着小孕袋,小小,你娘亲刚才来看你了,她是当朝丞相,没人比她更厉害了,皇帝也没有…… ————— 知道娘亲在府里,陈映没有往正门走,从后门直接溜进后院小夫林洋的溢芳阁。 一个小男孩冲她跑了过来,“三姨母!” “小绍乖。”她蹲下摸摸他的小脑袋,“去找嬷嬷,三姨母和林姨丈说会子话。 林洋行过礼后,郁郁看她。 “看好他,娘亲若欲带他回老宅子,你便跟过去。那边孙女多,稍不留神便挨欺负。”她拍拍林洋的脸,“莫这付丧脸,妻主大人好着呢。” “这回没能随大人出征……。”话没说完便被她拉进怀里,她没耐心多话安慰他们,手探进衣襟,上下其手来,“多日没来你这,让大人好好摸摸,阿洋胖了?” “哪有?”林洋扭捏。 还没温存几下,便被娘亲陈华拽回大厅。 再强的丞相也有娘,娘亲曾经也是将军、丞相,所以陈映、认怂。 “拜见娘亲大人!”陈映装模作样要行大礼! “得了!”陈华黑沉脸,“我就知道你想为你大姐报仇。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矣,我无需、也不许你报甚仇!” 陈映摊手,报仇这事和娘亲说不通。 她揽着娘亲,“报仇只是其一,其二,我也得离开一阵让她去整顿蹦哒,此时她手上也没多少好人选,时机最佳;给她点战绩瞧瞧,关键时刻能保命呐娘亲,出征女儿未必就会战死,局布差了倒真有可能送人头。” 陈华一时语结,转了话风,“你这一府子夫侍、就没一个下蛋的?” “二姐一堆娃儿,借我一两个不就行了?”陈映是真这般想,传宗接代这事,对她来说真没风流快活重要,想着一个个高颀俊美夫侍驼着个大孕袋她就头疼。 刚要端起茶盅奉茶、便被陈华一声怒吼将手缩回。 “谁说她要借你?!不借!你那成群的夫侍、整天白吃饭?不下蛋?” 尽管丈母娘话语尖酸刻薄,府里的夫侍倒都捂嘴偷乐,盼着丈母娘真能把大人说服。 “出征前,你必须让哪个怀上!”陈华丢下一大包开身药,往后院走,去看她的长外孙子,前几年战死的大女儿陈云的遗腹子小绍。 陆紫缓缓走了进来。陈映吩咐上酒,这回没喊任何夫侍侍宴,只是和陆紫杯盅往来。 “子佩?你待怎的?!”陆紫气极。 “该算的血账总得算,不活捉林伟、踏平大小林国我怎能为人?”她紧握酒盅的手,骨节暴突。 “弓弩你要多少,我便有多少。你……”得回来!莫像你长姐般,战死沙场。 回来!你我互换小侍、同榻寻欢,陆紫紧紧盯看她。 “当然。”话不必说出口,她已懂。 陆紫有些懊恼,从她主动与顾家和好,便应该料到她在筹谋了。出征在外,掌管财政的户部至关重要。 “粮草、弓弩火炮不必挂心,陆家富可敌国。”陆紫眸眼已蒙雾,纵朝庭无能、纵赵殊使坏,也绝不会让她因缺少补给、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嗯!”她点头,仰颈满满一杯,不言谢。拍了拍陆紫的肩,什么都可能是假的,夫侍也可能如衣裳,唯有好友、姐妹如手足。 两人聊说起年少轻狂时无数约定,如老了也要操弄最鲜嫩的小侍,吟啸、酌饮,豪气干云。 带着酒意、深沉对视,她握着她的手说,“每个约定、都算数。待我回来践约!” 她没开口托付,她主动开口,“我每日都会过来你府上巡一趟。不必挂怀任何。” 她点头。 大人要出征了,陆大人还霸占着大人的时间,府上夫侍恨得牙痒痒的。 三更天,陈映才扶送陆紫上马车。 “你啊、就是、不愿意起事,让你的夫侍当一回帝后、贵君……”临走时陆紫大着舌头说。 陈映垂眸,不语。 吹了甚久凉风,把心绪和酒热全散在风里,才缓缓走向主院。 她七、八年没进这里来,自从成亲后。 夜已深,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有些微碍耳。 主厢房唉乃一声打开,顾良打开门先一步钻了出来,随手关上房门,似怕她要进去堵站在门口,有些慌哩慌张瞪看她,手防着什么似的提捏自己的衣领,“你?”清润的声音细碎碎的颤着。 她蹙了蹙眉,防甚呢?她真想强他在这门口都可以动手。 这般还求她赐娃娃与他?闹甚呢?依然与从前绝食、拒婚那般无聊。 意兴阑珊,转身。 “本想与我说甚?”他声音强装清冷,胸膛粗重起伏,成亲、七八年没进主院,出征前将家府托付与他管么?那个新来的竟将本来为他而建的良月轩要了去,她竟也真赏了,压不住一腔酸溜溜的忿忿,他脱口而出:“让我管好家?” 她顿足。 偏头,低声轻笑,摇头,她幽幽吐出一句和夜风一般悠凉的话儿来,“你不是求赐你娃娃么?本想成全你,不过、算了。” 俊秀的眸眼漫起春水、满了、溢出来、浸润得两道卧蚕湿润脆弱潮红,看着她缓缓走到过道尽头。 转身、她瞥了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唇角轻勾,冷笑拂袖而去。 他用背部颓颓撞开房门,迅速锁上。 西面整面墙是接壤的大小林国地图,正对另一面墙,是大景朝的地图。 地上,散布着大小林国各洲县地方图志…… “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快拼出来了。”他在墙脚蹲下来喃喃。 “她过来是想说甚呢?”顿了顿,他又喃喃,“绝食拒婚她气了七八年,这回估计一辈子都消不了气。”她到底是来说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