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谭老爷子抬头,看似浑浊的眼光一下子锁定了徐徐走来的谭澹,微微眯了眯眼。 而后,医生被谭老爷子挥手赶走,谭澹顺势落座在谭老爷子对面,将棋面上的黑白棋子分开,手执白子,落下一枚。 此时,谭老爷子的棋瘾最为浓烈,虽然知道这个孙子是个臭棋篓子,但他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件事,拿起黑子开始布阵。 下棋间,谭澹适当地关心了下谭老爷子的身体,“爷爷,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啧,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谭老爷子睨他一眼,随后又是一副淡然的高人模样,悠悠然落下一子,“好好养着还能有几天好活的,至于别的,不服老不行咯,唉——” “爷爷——” 谭老爷子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手上却不停滞,落下一枚黑子,阵已布成,谭澹的白子成了笼中困兽,毫无挣扎之力。 他眼睛微眯,眼光在谭澹身上若有若无地扫过,又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俗话说得好,不蒸馒头争口气嘛,结果呢,那几个不争气的败家玩意儿,整日来我这里闹,闹得我心口疼,怕是没几天就被他们给气过去了。” 谭澹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劝慰道:“爷爷,您养好身体就行了,至于其他的,我和小叔都可以帮忙,您可别太担心了。” 谭老爷子一生也算是坦荡,只有一位夫人,两人共同育有三子,二儿子早夭,只剩下大儿子谭鑫和老来所得的小儿子谭铭。 大儿子谭鑫与其父大有不同,其人浪荡不羁,又生有一副好皮相,自诩风流多情公子哥,平日里将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放在如何泡女人身上了。 也因此,谭鑫的孩子多得数不清,光被谭家正式承认的就有八个,其中就包括谭澹。 面对谭鑫这个倒霉孩子,谭老爷子苦口婆心地劝诫过,也疾言厉色地怒斥过,但谭鑫就是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没把半点心思放在正事上。 后来,谭老爷子有了小儿子,又有了一堆大孙子,也就由谭鑫去了,反正有这么多小辈,就算自己不在了,也总归饿不死他。 而孩子多了,希望也就有了,谭老爷子便开始重点培养这几个小辈,尤其是谭铭和后来被接回来的谭澹。 老爷子今年八十多了,年轻时积累在身体里的沉珂到了如今愈发明显,各器官都在缓慢衰竭,在谭澹和谭铭接管了集团后慢慢放尽手中权利,安生在温泉山庄修养。 不过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孙一但有了不顺心的事,就整日里来闹他,也是让老人家操碎了心。 谭澹若有所感,按老爷子的性子,这话多半不是无的放矢,恐怕是想向自己和谭铭要保证,给其他人留几分情面。 他心里突然有了紧迫感,但不得不强压下,耐着性子又劝慰了两句。 谭老爷子手中又落下一子,嘴里说着:“算了算了,别提了,一提他们我就来气,” 此刻,棋局胜负已分,谭澹扯出一抹笑,略带几分喜悦,“爷爷赢了。” 谭老爷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就你那狗屎水平,赢了也没什么成就感。”说着就把手中黑子一丢,起身背手,“既然来了,就陪老人家吃个饭吧。” “好,爷爷。” 陪老爷子吃了晚饭,谭澹接到了公司另一个特助的电话,说是有一个重大项目出事了,情况不容乐观,请谭澹来公司处理。 谭澹立刻应了。 跟老爷子打过招呼后,汽车疾驰,谭澹来到公司,大步向办公室走去,杨特助已经在门口等候着了,谭澹看他一眼,问:“什么事?” 杨特助将手中文件递给谭澹,跟着他的脚步走进办公室,立刻答道:“壹号项目砸在我们手里了。” 他继续解释:“当时我们竞拍那块地的时候,分明没有问题,不料那块地大部分地区的更深处土质特殊,根本不适合修建建筑,不然后续问题肯定麻烦,下午动工到一半,那边的负责人就联系了我和一些专家去现场,那块地确实不能起建筑。” “我们前期投入资金过于庞大,直接抛售肯定损失巨大;但立马停工,重新做方案,除了会增加预算、提高风险,就怕后续一系列方案胎死腹中。若是后续工作不到位,这个项目损失的金额恐怕是难以计量的。” 杨特助说话间,谭澹已经看完了手中文件,他紧抿嘴唇,额间、手背青筋迸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马上把相关人员给我通知过来!” 听了吩咐,杨特助连忙打电话,将大多数人都叫来了公司,包括负责壹号项目的小组,以及另外几个小组的核心成员。 巨大的会议厅里,大家都正襟危坐,屏气凝神地看着前方的大屏幕,丝毫不敢做小动作,个个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想办法,或者是装模作样。 杨特助讲解完了基本情况后,谭澹环视了所有人,眉心深深皱起,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所有人都被吓得一哆嗦,谭澹的眼神再度滑过去,冷冷道:“给你们半个小时的时间思考,是卖地赔钱及时止损,还是重新做方案,晚上回去都给我好好想想,明天中午之前交给我一份新的策划案。” 众人心头哀嚎不已,不过他们也都知道,如今公司面上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他们已经被绑在这条船上,就必须不留余地,竭力一试。 第二天,谭澹不仅要烦心壹号项目,还要处理其他事务,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忙得像个陀螺样停不下来。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将手里的文件递给谭澹,李特助定了定心神,强作淡然,说:“先生,有一个项目资金不够,必须加大投入,投入数额不小,不然恐怕无法启动;另一个项目有人带头闹事,报警治标不治本,长此以往,我们公司信誉受损,您也会受到微词……” 话说到最后,李特助心中惴惴,显然底气不足,房间里明明温度适宜,额间却渗出了汗珠,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砰——” 谭澹顺手拿起咖啡杯,猛然就朝前砸过去,不偏不倚正中李特助的肚子。 不过在谭总面前,李特助也不敢有丝毫动作,任凭褐色的液体晕染自己的衣衫,只能苦中作乐地想,幸好这咖啡已经凉透了。 光砸一个瓷杯显然平息不了谭澹胸中怒气,他起身,将整个空间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霎时间,刚刚还简洁却不失精致的办公室已经狼藉一片,各种物体的碎片硬生生抬高了地面高度。 谭澹显然是累狠了,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的,片刻不停。 李特助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此时谭澹的模样,目眦欲裂,眼角发红,宛如一只被抢战领地的狮子,微微伏身,一副蓄势待发的状态,就看谁靠近,就逮着那人咬下一大坨肉。 跟了谭澹的这几年,李特助也算对谭澹有一定的理解,谭澹这人,其他的不说,控制欲极为旺盛,一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他的掌控、不如他料想的那般,他就会失控,甚至发疯,做出许多不计后果的事,这也算是他一大致命缺陷点。 而出现这种情况,今天是第二次。 “呵。” 谭澹冷笑,如地狱厉魂爬出幽冥,衬得房间内阴森森的,李特助心头一凛。 恨他厌他的,想来想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而设计个连环套给他钻想彻底搞死他,并且还不让他察觉到的,无非就那一个人而已。 不过,谭铭那个蠢货真的有能力将这一切策划得如此完美吗?谭澹怒极反笑。 原来却是,谭式公司并非谭澹一人独大。虽然谭铭能力不及谭澹,但却比谭铭早进公司大几年,甚至在谭老爷子知道大儿子和其他几个大孙子都不靠谱的情况下,早早就让小叔进了公司,并将他带在手边亲自培养。 而后几年,谭澹进入公司,原本对谭铭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突然多了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个对手还是个私生子,谭铭自然对谭澹很不待见,恨不得将谭澹踢出公司,但碍于老爷子,只能憋在心里不敢发作。他们两人可以说是王不见王。 这两人平日里斗得可欢,抢资源,夺项目,耍手段,有来有往。 于是,公司里的人精该站队的站队,改投诚的投诚,派系也发生了巨变。 谭铭在公司浸润这么多年,若是没些心腹人脉和手段,谭澹都要看不起他了,却没想到在这儿给了他一个连环惊喜。 真、有、意、思。 面临如此绝境,谭澹双手拧成拳头,闭着眼睛,连连深呼了几口气,妄图强压下躁动的心思。 他忖度,谭铭给他布这个局也不知精心准备了多久,趁如今老爷子身体快不行了,集中火力向他示威,同时也是在逼迫他放权,可是,到了手里的权利如何能放弃? 不可能! 谭澹揉了揉疯狂跳动的太阳穴,一开口,嗓音也哑了,几个命令吩咐下去,再也支撑不住一般,一屁股塌坐在椅子上,眼睛也无力阖上。 一副不合时宜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 这一下,他的心情竟然诡异地平和了几分。 午饭时间,谭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吃午饭,反而迫不及待地下楼,开车驶向了一个且陌生且熟悉的地方。 又见巍峨庄严的垂花门,谭澹愣是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紧张来,他深呼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力气在门上敲了两下。 几分钟后,无人应答,谭澹便又敲了几下。 终于,想见的人姗姗来迟。 东方道缘额间贴了退烧贴,脸色苍白更甚昨日,脚步虚浮,整个儿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像是冰裂莲纹瓷器,美得似乎将会顷然而碎。 他眼睛微眯,身体前倾,似是想要看清来人,突然,脑袋一晕,重心不稳,直直向前倒去。 谭澹身体比大脑反应更为迅速,大步上前,将东方道缘揽在怀里,却不敢用力,生怕这件脆弱的瓷器被自己的大力给捏坏了。 脑袋里却浮现:原来这人,竟然这么瘦,这骨头忒硌人,也忒让人不爽了。 东方道缘的脑袋晕晕乎乎的,抬眼看向让自己免于摔疼的人,想着说声谢谢,眨了眨眼睛,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嘴唇翕动几下,却也枉然。 “别说话了,我带你去医院。” 谭澹握住东方道缘羸弱的肩膀,一手揽着细瘦的腰肢,拢了拢他身上披着的薄毯,想两人带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