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旧年
?琈被金甲卫引至镜阵前时，孟槐正坐在镜台上，一眼不眨地看着玄冰镜面下冰封中的玄鋆。 冰下的玄衣青年合着眸子，仿佛陷入永寂的沉睡之中一般安详。 ?琈的目光飘上他的面容，将他俊俏鲜活的容貌与记忆中苍梧俊挺温柔的容颜略一对比，已觉怅然。再一注目孟槐目不转睛的神情，半晌，道，“槐哥，你去休息会吧，我替你守着他。” 孟槐一惊，抬头笑看向?琈，“你来啦？你来瞧瞧他，是不是同苍梧挺像？” ?琈无言，单看容颜，哪里同尊上有一分像处？ 孟槐笑着摇头，道，“你瞧着他俩不像是不是？” ?琈叹着走到镜台边上，岔开话题道，“小柏又去哪里玩了？” 孟槐微微笑道，“他去找白吟了。” ?琈疑惑地看向孟槐。孟槐哼一声笑道，“?儿，你难道还觉得，当年苍梧的死，跟白吟一点关系都没有么？” ?琈难以言喻地看着孟槐，启唇道，“不管如何，尊上最后是死在杻阳手中——尊上若是醒来，若是吟公子在你手里遭逢不测，你让他做何想？” 孟槐哈哈一笑，道，“又不是我让那狐狸偷情奸夫的，他能奈我何？” ?琈叹口气，亦侧身坐在镜台边缘，瞧着玄冰中玄鋆的容颜，不言不语。 孟槐感慨万千道，“?儿，不管如何，若玄鋆真是苍梧，他只要醒来，我绝不会再让白吟害了他！” ?琈微微皱眉，道，“尊上同吟公子两情相悦，槐哥又何必插手？当年你将尊上引去白吟殿里，让他亲眼瞧到白吟秽乱宫闱的场景，焉知这不是令苍梧落到这等下场的缘故？” 孟槐身躯一震，断声道，“绝不是！” ?琈不言，目光悠远地看向镜台上被万年玄冰寒气所激，飘然扬起纷落的细雪，恍然便是犬牙交错的冰瀑布之下，从洞口凛凛吹出的寒心之风，俱化作残破不已的冰花。 白吟仿若三魂出窍似的，静静搂着苍梧的尸身靠在洞冰壁上，眼神一片空茫，嘴角绵绵地滴落艳红的鲜血，不时咳嗽两声，又喷出一口血来，落在苍梧了无生气的面孔上。 ?琈瞧着他，眼圈也不禁红了。心知苍梧这半魂一消，冥府定又已将他的六魄残魂毁灭，世间是再无苍梧这一人了。一时之间悲不自胜，也定定地落下泪来，屈膝跪倒在苍梧身边，泣不成声。 白吟合上眸子，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不多时又咳嗽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 ?琈强忍悲痛，道，“吟公子，我们走吧？” 白吟摇摇头，平静道，“我不走了，你走罢。”说着，手指轻轻拂动苍梧的枯发。苍梧生前，?琈从不见他对苍梧有这等温柔缱绻的情意，此时见来，只觉怆然又徒然。 ?琈一时哭道，“吟公子，尊上在时，你何曾给过他一点好脸色？现在这样，除了惹他死后也为你伤心，又有什么益处？” 白吟手指一顿，轻轻笑了一声，自道，“没什么益处的…我知道的。只他一个人去了，没人陪，那就不好了。” ?琈悲从中来，哀求道，“吟公子，你随我走吧。” 白吟却不答话，?琈眼瞧着他的脸色一分分的苍白下去，衣不蔽体的雪白身子化为原身，却不是皮毛若雪的白狐，反倒是一身鳞片如银的白龙，一时被惊住了。 白吟抬眼看看她，轻声道，“?阿姐，你用那柄斧头，也杀了我吧。” ?琈骇然地看向他，白吟却是神情淡然，只是盘曲了皎洁的身躯绕紧了苍梧，将龙头贴靠在了苍梧尸身左胸的血洞上，闭上了眼睛。 龙之一族，身死魂消。 ?琈想，吟公子这是要同尊上共赴寂灭。 她脑中纷乱，一时是想吟公子何时成了白龙，一时是想让吟公子去陪尊上，一时又是想，尊上让她送吟公子离开，她怎能、怎能令吟公子死在这里。 白吟清淡的声音响起来，道，“?阿姐，你若不想杀我，就不要再管我了。你走吧。” ?琈不禁落泪，瞧他一口口的鲜血流出，知他也是撑不过三五日了。 白吟似乎微微笑了笑，轻声道，“我很快…又会见到他了…到时我会同他说的，?阿姐要送我离开，是我自己不想走的。” ?琈咬紧了唇，泪眼模糊，低头向苍梧和白吟重重磕了下头，便起身匆匆离开。 入得洞外，却见孟槐已得知消息，从冰原上带了一队人策马而来，一见她就劈头问道，“杻阳那混蛋你杀了不曾？！” ?琈忍泪道，“是尊上自己杀的，尊上也因此再无法力固魂，已是去了。” 孟槐听了，先是愣住了，突然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凌乱地化作血霰，叮叮当当地落在冰原上，他自己亦是从马上坠落，幸而被身边近卫扶住。孟槐踉跄下马，推开近卫和?琈就往冰洞里冲，面上已是泪水涟涟。 不一时，?琈就听到冰洞里有孟槐的大吼：“你竟然是龙族的人！？白吟？！“ ?琈慌忙赶回洞中，只见孟槐的长剑已将白吟的颈子切开血口，慌忙阻止道，“槐哥！你冷静一点！“ 孟槐按剑的手颤抖不已，冷声逼问道，“你一直是奸细，是吧，白吟？” 白吟微微点了点头。 孟槐一剑便要削落他的头，却被?琈一把推开。已是冰中绽出尖锐的雪莲之刃，正对向孟槐。 孟槐眼圈通红地与?琈对峙，“?儿，难道你也是奸细不成？” ?琈哭着摇头，哽咽道，“尊上命我等，送吟公子，安全离开。” 孟槐嘲讽地笑了一声，脸上挂下两行泪来，低头望向白吟怀中的苍梧，叹道，“贤弟，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为了这条龙，连命都搭上了！到死还是要护着他？！” 苍梧自是无法回答，白吟轻轻道，“孟将军不必听他的，杀了我便是了。” 孟槐悲苦道，“纵然杀了你，哪里抵得上他一条命？！他既然要护你，我等自然从命。” 白吟猛地向他剑尖上扑来，孟槐一骇，立时收剑，却还是晚了一步，已是刺入了他胸口之中，鲜血汩汩流出。 ?琈捂住嘴，孟槐叹了一声，抽出剑来，用剑柄在白吟后颈一敲，便见他双目合上，晕倒在一边。 ?琈赶紧为白吟包扎伤口。而后孟槐便将白吟和苍梧，一人一边扛在肩头，走出洞外，将人置于马背之上。念及自己轻信杻阳，悲愤交加，仰天长哭一声，回手便劈在冰洞上，立见冰瀑布崩裂坠悔，山倒雪倾，将杻阳的尸身砸在地底。孟槐犹不解恨，挥手之间，已是剑刃齐天，砍落冰岭，生生将冰岭一劈两半，杻阳的尸身在这巨击之中，自是化作了齑粉。 白吟被送回西皇宫后，数日不醒。除了?琈外，也无人管他。小柏还不满月，瑶碧便与孟槐商量，令孟槐暂领魔尊之政，等小柏长大后再还政于他。此事不同凡间帝王家事，若是魔尊武力不足，便是再血缘正统，也是无法服众的。因此孟槐即位，瑶碧带领小柏回到碧落海归省，便令军队退回易水一线，与天界两相对峙。 又五日，白吟才醒转过来，看着一身缟素、照料自己的?琈，仿佛失去说话的能力一般，不发一语，眼神空茫。 ?琈小心翼翼地问道，“吟公子？” “花儿都没了。” ?琈怔了怔，回头看看殿外成荫的梨树绿叶，答道，“梨花开败了，自然都落了。吟公子想开，明年它自会再开。” 白吟轻轻地嗯了一声。半晌，才复问道，“小殿下还好吗？” ?琈点点头，答道，“小殿下已随瑶碧夫人回碧落海了。槐哥说等小柏长大后，西皇宫还是他的。” “小柏？”白吟微微一怔。 ?琈轻声道，“是尊上留下的名字。” 白吟轻轻笑了一声，笑容苦涩的很，却又仿佛有些开心。 ?琈忍不住问道，“是吟公子同尊上一起起的名字吗？” “不是。”白吟轻声说，“只是觉得，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只是听着，就仿佛觉得春天到了，一株小柏树青青常翠，长得茁壮。” ?琈也忍不住微笑道，“是呀。小殿下能好好长大，尊上也能瞑目了。” 白吟也笑着叹息一声，仿佛想到什么，自言自语地说，“都不重要了。”说着勉强撑起身，已是周身焕然一新，素白如银的衣袍。 ?琈讶道，“吟公子是要去祭拜尊上吗？” “不去了。”白吟淡淡说，“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去做呢。烦请?阿姐同孟将军说，白吟就此别过。” ?琈心中甚是觉得他薄情，便道，“吟公子去看看尊上，也是好的。” “……” 白吟不再答言，自顾自地穿过绘着雪山寒林的屏风和殿门，向西皇宫中那与凡间相通的昭华之门而去。?琈跟在他身后，只听得宫廷内前尊上的妃嫔们一片哀哭声。 白吟问道，“她们…孟将军怎么处置的？” ?琈道，“槐哥想要她们给尊上陪葬。” 白吟站住，道，“他不会开心的。”又道，“杀了她们，对魔界也没什么益处。?阿姐同孟将军说一下吧。” ?琈闻言道，“吟公子是说，放了她们？” “嗯。”白吟道，“怎么都是各族的公主王姬，一旦身死，孟将军何能服众？” ?琈踌躇道，“其实…槐哥也想过，再给夫人们名分。” 白吟怔了怔，道，“也是个办法。” “可是夫人们都不愿意。” ?琈道，“都说要同尊上同生共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白吟轻轻哂笑，道，“他不会愿意她们去陪的。烦请?阿姐也同孟将军说一下。到底罔顾他的心意好，还是放她们回族守节好。” ?琈点头。 白吟轻叹一声，走到昭华门前，望着流光溢彩的道路，又回头望了一眼繁花如雪的西皇宫。如今花雪幔素，纯白惹人心悸。 ?琈问道，“吟公子，你要去哪里？” 白吟答道，“魔尊已死，回天界复命。” ?琈心下一寒，仰头看向他平静如水的面容，只觉他心地寒凉如此，令人栗心。便是他有西皇宫满宫如雪花盛都不及的容华，此时也觉他仿若是一个空心木偶，美则美已，却是一点人心也无。想到她家尊上竟然为白吟而死，忍不住悲哀激愤，脱口道，“吟公子，便是尊上仍有来世，你也再不要去纠缠他了！” 白吟猛地看向她，急声问道，“来世？！你们怎么知道，他还有来世？！” ?琈被他逼退一步，慌不择言道，“我…我不知道！尊上他哪里能有来世？！” 白吟扑通一声向她跪下了。 ?琈吓了一跳，慌忙来扶，“吟公子？你快起，?琈怎受得了您这般大礼？” “?阿姐…”白吟抓住她的手臂，哀哀看着她道，“我求你…你是怎么知道，苍梧他还有来世的？”如是说着，那双明亮如冬夜寒星的眸子里，倏然落下泪来，已是泣不成声。 ?琈稍觉暖心，便也道，“吟公子，你先起来，我告诉你便是。”扶着白吟低声道，“此事原是机密，除了槐哥，瑶碧夫人和我，也就只有你知晓。在你还未醒时，槐哥秘密带人赶去了冥界宫洙那里截尊上的半魂，才得到这个消息：尊上那日去了冥界的残魂，冥君并未烧毁。” 白吟身形摇晃，不得不靠在身后的宫墙上才能站稳。 ?琈扶住他，叹道，“我们只道尊上被…天界奸细剜心后，便是魂魄去了冥界，也会被凤火烧毁。于是好容易才用秘法召回尊上半魂，放在冰瀑里保存。其余魂魄却迟迟无法召回。吟公子，你也明白缘故，是不是？” 白吟面上若喜若悲，颤声笑道，“是…是已转世了么？” ?琈低叹道，“可是宫洙却说，不曾转世。其余的，便再不肯说。槐哥逼问不出，也不愿与冥界开战，便只得放了她。” 白吟怔怔看向?琈。?琈道，“料来尊上的半魂和以前残余的魂魄，都被冥界扣住，或者，被上呈了天界。” 白吟脸色煞白，“若是给了天界，哪里还能留他？！” ?琈也叹道，“这是我们最怕的事。” 白吟强自镇定，道，“不…?阿姐，我得走了。若有消息，我再想办法告诉你们。” ?琈闻言，还未及说什么，白吟已迈进昭华之门，消失不见了。 又五日，?琈冰凌殿中飞来一只白鸽，周身仙气缭绕，腿上系一小竹筒，内有一笺。 不过寥寥数语： “魂魄未毁，不在天界，不知去向。” ?琈惊喜不已，连忙去西皇宫告知孟槐。过不几日，却从孟槐处得知另一消息： 白吟已入仙籍，却在天界秘入天牢等禁地，被掌侍婴垣告发贬谪，自此了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