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渔人
“他什么时候会醒?” 孟槐忍不住问道。他已经守了玄鋆三个时辰,但玄冰之下的黑发龙君依旧毫无醒转的迹象。 ?琈道,“尊上虽然寿夭,却也活了一千多岁,槐哥,你别这么急。” 孟槐苦笑道,“难道我们还得等他一千多年?” ?琈也只能道,“到万不得已,也只能强行唤醒尊上吧。” 孟槐皱起眉来,“他若是记忆不全呢?” “到时尊上也能记起几分往事了,若是他真是尊上,只要记得哪怕一分,我们也心满意足了。” ?琈猜测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长时间地将尊上留在这里。天界见易水龙君迟迟不归,想必也要采取行动了。槐哥,易水一线的守军已到了吗?” 孟槐嗯了一声,笑道,“瑶碧夫人亲自前去督军了。” ?琈诧异不已。 孟槐笑道,“许是过了这许多年,瑶碧夫人嘴上怨他,却早就回心转意了吧。你可还记得他俩大婚后,瑶碧夫人万分瞧不起苍梧的模样?后来不也心许了他?” ?琈微微笑了,以手支颐回想了往事,半晌,看看冰下的玄鋆,叹道,“尊上这人,总能让人为他情根深种。”瞧了眼孟槐,打趣道,“槐哥也是吧。” 孟槐忍俊不禁,摆手道,“别别别,我对你家苍梧殿下是半分歪心思都没。我同他啊,就是兄弟之义,志同道合,甘做君王帐前驱使。” ?琈微笑。 孟槐又笑道,“这瑶碧夫人啊,就是吃了嘴上的亏。论样貌,家世,法力,手腕,哪一样不比白吟强?偏偏对尊上三天两头的出言不忿,就是感情再好,也受不了这般折腾。” ?琈叹道,“当年吟公子对尊上也说不上温柔小意。槐哥,你只当尊上是对他来宫里后一见钟情,就不曾想过,他俩或许早就认识吗?” 孟槐愣了愣。 ?琈望着拂落的冰雪道,“我也是猜测,总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不是尊上见色起意那般浅薄。” 孟槐鄙夷地哼了一声,道,“天界的奸细,自然会的是巧言令色、勾引色诱!我这贤弟样样都好,就吃亏在一个‘多情’的毛病!那白吟生得那般好,又对他欲擒故纵,他被勾得没了心魂,也是料得见的。” ?琈无话可说。她是苍梧父亲收养的养女,是看着苍梧出生的。可是在苍梧同她失散之后,她也是有五百年没能见到苍梧。苍梧对这几百年的经历也是讳莫如深,一字不提。只是?琈看来,他那几百年过得很好,至少身上没添过厮杀的伤痕,也是同幼时一般阳光开朗,若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是万万不会保留这种性情的。 她与苍梧虽情同姐弟,却是君臣,自然不好追问他的往事。只一件,苍梧临幸其他夫人,哪怕是含烟夫人时,都得喝一碗催情药。当年瑶碧夫人发现此事,与魔尊的关系一度降至冰点,万分瞧不起雄风难振的苍梧。只是这等宫闱秘事,不好对孟槐说罢了。可当尊上临幸吟公子时,?琈却从未记得他派人取药。倒是总在事后要她去为吟公子诊脉。 吟公子的状态也十分不寻常。?琈记得有一日又去为他诊脉,吟公子竟然问道,“?阿姐,他吃了早膳没有?” ?琈一愣,下意识回道,“应该是吃了吧。尊上他不曾与吟公子同进早膳吗?” 吟公子摇摇头,苦笑了下,道,“他气成那样,哪里还有心情同我一块吃呢。” ?琈微有叹息,心里颇责怪吟公子的不惜盛宠。只她一个下人,也不好说出口。瞧着吟公子身上深深浅浅的吻痕情印,手腕上被捏出的淤青,肩膀上被咬出的齿痕,想也知道昨夜尊上有多欺负他,于是更不忍说出口。 于是?琈只沉默地为吟公子上药。 吟公子默默望着案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琈心知那是他殿里小厨房做的,却不知怎的看上去手艺甚是粗拙,不由怀疑是宫人见他同尊上三天两头的不好,于是轻视了他,便道,“吟公子,若是你殿里的人对你不敬,你不好与尊上说,同我说了,我替你去教训她们。” 吟公子听了微笑,“怎会呢,春柳她们都对我很好。多谢?阿姐了。” “那…那为什么会给你呈上这种饭菜来?” ?琈看着他清亮如星的眼睛,认真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这种饭菜哪是给你这种贵主吃的?”意有所指。毕竟宫里谁都知道,夫人们都同他有些不睦。 吟公子竟然笑了一声,摇摇头,又笑了。 ?琈不解得很。 吟公子自拉上衣服,道,“?阿姐,你是好人。没人欺负我的,就算欺负了,我也不在意的。” ?琈叹了口气,宽解他道,“吟公子,照我看,尊上对你…同对其他夫人是不一样的。” 吟公子嗯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已消失了。 ?琈叹道,“是我多嘴了。” 吟公子道,“不是的。”看看?琈,他的眼神很温和真诚,?琈好似有一瞬间明白尊上为什么痴迷他了。 吟公子笑笑说,“?阿姐,你听没听说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条鱼和一个钓鱼的人。” ?琈茫然。 吟公子便给她讲道,“有一条很傻的鱼,自己捉不到小鱼吃,快饿死了。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人,喂给他食物吃,还对他许诺以后天天来喂他。这条傻鱼相信了,觉得这个人是好人。这个人也没有食言,真的天天来喂吃的。这条鱼被养肥了,再有一天,这个人来喂它吃的,就把他钓走了,做成鱼汤吃掉了。” ?琈一脸懵逼。 吟公子微笑道,“鱼到死也不恨那个人,只是恨那个人是骗子。”说完便翻身躺下了,自己睡了。 ?琈只见他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是在哭一般。 ?琈担心尊上,便命人送了饭菜到极政殿,尊上看上去果然没什么精神,正一手拿着奏章看,一手捡了个点心吃。他见到?琈送饭菜来,愣了愣。 ?琈好心道,“吟公子派人给您送的。” 尊上嘁了一声,道,“他怎么会给我送饭?”却也拿起筷子来,问道,“他怎么样?” ?琈给他讲了遍吟公子的故事。 尊上默了良久,一推桌站起身来,抬脚便往吟公子殿的方向走。 ?琈跟过去,眼神示意春柳把寝殿里的饭菜端走,另换来。只听寝殿里尊上低声对吟公子说什么,在纱幔后影影绰绰,拍着他的肩头,亲了亲他的银发。吟公子却照样不理他,直到被他强硬地翻过身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又被他扭住手腕抱到怀里。 方才春柳去端菜,正进去的尊上说了句什么。春柳便又放下了,退了出来。 ?琈问道,“还用进饭么?” 春柳抿嘴笑道,“尊上说放在那,不用管了。” ?琈道,“把小厨房里的御厨唤来,我有话问他。待会尊上怕也要问他几句,如何敢对吟公子不敬?” 春柳笑道,“女官不知道此事吧?” “什么?” 春柳笑道,“今早吟公子的饭菜是尊上做的。” ?琈愕然。 再一联想吟公子讲的那个故事,顿觉若有所指。鱼被喂,和尊上做饭,这…说的难道是他们两个人? 尊上骗了吟公子什么? 鱼被喂了许久,他们两个难道已经认识很久了? 如果真是如此,当日妖狐一族进献来吟公子时,她也侍奉在旁。初初一见,顿觉此人虽然雪肌银发,眉目容和,看似平淡,却是将满宫二十余位夫人花容月貌的艳丽颜色都比了下去。这样的美人,若是能得一见,怕是一辈子都难忘的。 可是尊上却根本不认识吟公子的模样,怀里搂着婉兮夫人,还当着吟公子的面言谈欢笑,对婉兮夫人笑说了句吟公子“比不上阿婉的容色摄心”,便抱着婉兮夫人离开,只让?琈去禀告瑶碧夫人,给吟公子安排了寝殿,便就几日没管他。 ?琈好似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她不是很爱想这种复杂隐约的东西的人,她是一个相当务实的人,不管吟公子与尊上过往如何,既然吟公子入了尊上后宫,她也只尽心侍奉便是。 而今想来,?琈只是呼出一口冰寒中的白色气息,默默望着玄冰之下,轻轻漂浮在三途川水中的黑发龙君。 这个人有那么多秘密,答案却永远是她们这些心腹无法知道的。 孟槐如同石像一般守着他,?琈忍不住腹诽,她家那小时候缺了两颗门牙、笑得跟漏风罐子似的小殿下,竟然惹了这般多千年不忘的情债。 只是比起孟槐来,或者瑶碧夫人来,或者那些或改嫁或守节、被遣归宁的夫人们来,她打心底里还是想要她家尊上同吟公子在一起。 ?琈不禁问道,“槐哥,吟公子…他这些年还好?” 孟槐嘴角扬出一个鄙视的笑,“他同凡间那皇帝郎情郎意,鸳鸯戏水,自然是好。” ?琈皱眉,“槐哥,你说的什么话?” 孟槐看她一眼,道,“我没骗你。自他出山以来,穹影时时探听他的消息——不止那皇帝,连丹熏、峤明,甚至玄鋆和他的副将,都同他云雨过。” ?琈愕然,下意识地捂住红唇,看向冰封中的玄鋆。 孟槐凑近她,八卦道,“哎,你说,那白吟是不是练什么采阳的功法?我知道妖狐一族是有这门媚术。” ?琈禁不住地心疼她家尊上,听了孟槐的话,脸上的表情更是一言难尽,半信半疑。 孟槐一拍大腿,叹道,“我就说当年这小子精明成那样,怎么还会被白吟迷惑心智,肯定是因为这个媚术,你说是不是?” “这个不好定论吧?” ?琈怀疑道。 “那不然怎么解释?” ?琈低头想了一会,叹道,“我说不清。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我只是可怜尊上。他知道了,一定很生气,比当年还要生气。” 孟槐哼道,“怕是能气死。” ?琈叹道,“槐哥,你不能再刺激尊上。当年你让我引尊上去吟公子殿里,让尊上撞见婴垣同...我说实话,很是不喜欢你那次的作为。” “知情不报,算什么臣子。” ?琈叹道,“你不知尊上怒极,在婴垣逃走之后,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吟公子...那时我同春柳她们都守在殿外,吟公子...你若是听到了他那时痛苦凄惨的叫声和求救声,你也是会不忍的。” 孟槐痛心道,“你想想那晚尊上流了一地血惨死的景象,?儿,你难道还会同情白吟?白吟说是天界奸细婴垣所为,人已逃走。可是你当时真的相信他?是,他脸色悲痛至极,当时合宫大乱,他死死抱着尊上不放手,面色苍白仿佛死了一般,还要抽刀为尊上殉情,那等模样连我也有些动容。可是,他素日表现得难道真对尊上有这般深情?你想想,他那时难道不是在做戏?瑶碧夫人惊痛之下,责骂他秽乱宫闱才引来尊上的杀身之祸,他说的是婴垣逼奸他。可你虽没提,却也有陪你和尊上去的宫女说,隐约在殿外听得他当日同婴垣是浓情蜜意,才惹得尊上雷霆震怒吧,?儿?” ?琈无话可说。 “他自己后来不也承认了,他也是奸细之一?我们听从尊上的遗命,送他离开,不予追究,只道杻阳也是天界奸细,同逼奸白吟的婴垣里应外合,是害死尊上的罪魁祸首。是,因为含烟夫人一事,杻阳或与尊上生了嫌隙,投靠了天界。可我们同他兄弟多年,深知他对尊上的...感情,不是一般人可比,甚至比含烟夫人也无不及!以命换命救白吟,尊上这般作为,是因为仍对他有情,还是他真是无辜?” 孟槐更是心恨道,“当日招回尊上半魂后,瑶碧夫人产后受惊,衰弱不堪,你照顾小柏不得脱身,我又得稳定军情,其余夫人们受不得那般冰寒。我们想着让杻阳同看上去活不得了的白吟去照顾尊上,本想有杻阳在,便是白吟有什么歪心,也能收拾的了他。却不曾想....!我深恨我自己,当日、当日,何不早些杀掉那二人!?儿,你当真还信那白吟清白无辜么?” 孟槐一步步逼问来,?琈更是无言以对。 她本就是不愿深思的类型,至此被孟槐抽丝剥茧,又有穹影的密报为证,她…不得不信。 当年白吟对魔尊,或许也只是一腔虚情假意,采阳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