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幻城之末路狂草（十五）

    卷成手环的小刀离开天的胸膛只有二十厘米，游稚只需要翻手握住刀柄，再狠狠插进开天的心脏就可以结束这一切，整个过程不到三秒。然而看着开天这副神情，就像看着中年版的程澍一样，游稚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怪不得程澍临走前神神秘秘地说“不要相信开天说的话”，游稚这才知道原因，不过开天看起来并不像传言中的那么冷血无情，也没有说什么特别奇怪的话，比如挑拨双方关系的那种。但他说的关于程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游稚很想问清楚，毕竟程澍一直以来都太过神秘，很少提及他自己的事，现在想起来更是捉摸不透。

    “那啥……”虽然开天长得很像程澍，但游稚还是感觉很尴尬，他推开开天的手，怯生生地说，“我脸上脏，您还是别摸了吧。”

    开天突然笑了起来，摇着头说：“叫我‘你’就行，我们以平辈相称，屋子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喜欢的话也可以随意移动。”

    “哦。”游稚心不在焉地答话，满脑子都是任务与程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电影里的反派都长的面目可憎了，因为长成程澍这样的反派真的让他完全下不去手。

    “你在想什么？”开天注意到游稚的迷茫，关切道，“肚子饿了？还是累了？”

    果然和程澍不一样，游稚心想，程澍总是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大部分时间只需要一个眼神，程澍就知道他要喝水还是拥抱。

    “我想喝饭……”游稚一个走神，话在原地打了个岔，“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随便整点，我不挑食。”

    开天起身揉了揉游稚的头发，笑着走向厨房，穿上围裙，开始切菜。程澍也给游稚做过几顿饭，那还是刚逃出拍卖会的时候，在商业区的百货大厦里，程澍就地取材，用店里准好的食材做的。虽然没见过程澍穿围裙切菜，但游稚能想象出来，程澍认真的样子一定很迷人，就像第一个世界里抱着他全力奔走的样子，笑里带风，身上淡淡的木香味已经深深刻进脑海里。

    游稚望着开天的背影出神，满脑子都是和程澍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如果回到现实社会，程澍也能这样只对自己一个人好该多好……

    “向来都是一个人住，也尝不出好赖，凑合吃吧。”开天摆好餐桌，一边解围裙一边说。

    游稚从对程澍的思念中回神，走到餐桌上一看，热腾腾的两菜一汤，俱是家常小菜，在这个乱世中显得格外温馨。游稚已经记不起母亲上一次给他做饭是什么时候，记忆中只剩下那间拥挤的出租屋，一个人的夜晚，孤单的吊灯。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如果不喜欢这几道菜，我可以重新给你做。”开天温柔又磁性的声音款款道来，让游稚有一种家庭的感觉。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游稚忍不住说。

    “想问什么都可以。”开天期待地看向游稚，在等候他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买我？”游稚问道。

    “他没有告诉过你？”开天惊讶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唔……他没和我说过这个啊，”游稚莫名其妙道，“还有你说他就是你，是什么意思？”

    开天一哂，答道：“他是不是说我是坏人，让你不要听我的？”

    游稚瞪大双眼，不等他作答，开天便猜中了结果，略带生气地说：“你以为他出现在你身边的动机有多单纯？哼，看看吧。”

    开天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游稚，游稚好奇地接过，照片已经泛黄，虽然塑封过，但还是有些褪色。照片上是一个男孩与一个机器人，虽然照片不够清楚，但一眼就能看出男孩的五官与游稚一模一样，照片右下角还写着“阿澍的零岁生日”。

    “这……这是我？”游稚震惊地说，“不不不……这是……吴荥？”

    “嗯，这是他做完我的那天。”开天痛苦地说，“他很开心，只是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是开心，或许现在也不懂吧……”

    游稚内心乱成一团，虽然无条件相信程澍，但他确实有太多秘密，让人有一种隔阂感。游稚艰难咽下一口气，颤抖着说：“那……那你们找到我，是因为我和吴荥很像？”

    “不是像，你就是吴荥，”开天认真说道，“或者说，你有着吴荥的皮囊，和游稚的思维，但是，不要怀疑自己，你就是你，也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个体。”

    游稚如同遭了雷击，震惊地说不出话，开天的意思明显是在说他是吴荥的克隆体，在成长过程中拥有了完全不同的意识、性格、认知，并且永远都比不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更别说那是开天的制作者，与他朝夕相处、共度一生的吴荥。

    尽管如此，游稚还是愿意相信和程澍在一起的日子里，程澍对他是真心实意的，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是吴荥，而是他真正的灵魂。游稚努力平静下来，从容的笑着，对开天说：“我相信程澍对我的感情，你大可不必背着他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那么，现在能说说你和他是什么情况吗？”

    开天稍稍惊讶了两秒，随即认输地摇头，答道：“在我发现吴荥的基因流入生育荚的时候，我便传输了一份意识到一具完全仿生体上，想看看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完全仿生体？”游稚的认知再次受到冲击，“有、有这种东西吗？”

    “这种技术也是吴荥发明的，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公开就去世了，”开天苦笑道，“他死后，我一度非常迷茫，对于我们这种为了某一个人而制造出来，并且以此存活于世的机器人来说，没有了主人，就没有了生存的意义。后来我决定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我完善了仿生体技术，公开了一部分细节提供给想要与机器人共度一生的人类，让他们可以依靠不老不死的身体来陪伴除了他们以外一无所有的机器人，虽然最后演变成了……现在这样。其实我最开始想做的是吴荥的仿生体，哪怕每天看着他的脸，碰碰他的身体也好……我想了很久，最后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我的吴荥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游稚听得唏嘘不已，自认为很坚强的他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他深呼吸着望天，希望能将眼泪关在眼角，憋得脸红嗓子疼。

    “完全仿生体拥有完整的人体结构，包括大脑，”开天继续耐心地为游稚解释，“与人类不同的是，仿生体可以接受意识传输，有了意识以后，仿生体就会变得和真正的人类一样，有血有肉，会哭会痛，身体也会老去。”

    “也会……学习？”游稚猜测道。

    “嗯，因为有大脑。”开天答道，“他是我做的唯一一个完全仿生体，我很后悔，我应该直接将你接到家里，陪你长大。枢里……日子不好过吧？”

    “还凑合，有朋友倒也没那么无聊，”游稚坦然道，“只是枢里的哨兵们脾气不太好，经常欺负人类。”

    “嗯，我也略有耳闻，”开天笑着说，“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只是有样学样，学着上面那位的做派。”

    听到这里，游稚几乎可以确定开天也讨厌扬风了，于是趁热打铁地问：“那你是哪一派？如果要打仗，你会帮谁？”

    开天饶有兴致地看着游稚，挑眉道：“你希望我帮谁？”

    游稚眨了眨眼，直截了当道：“当然是人类这边了。”

    开天又问：“那我如果说不呢？你会怎么样？杀了我？还是绑了我？”

    游稚紧张地心脏狂跳，全身冰冷，脸色煞白地说：“请你坐下来喝杯茶，嗯，喝杯机油聊聊天怎么样？”

    开天哈哈大笑，拿出一瓶机油和一包茶叶，推给游稚，说：“洗耳恭听。”

    虽然开天表现得很平易近人，但游稚也不敢透露太多联军的计划，只挑挑捡捡说了些大道理，着重表现人类受压迫、被奴役已久，中央与东疆两派把持朝政，鱼肉乡里，天怒人怨的事实，而且大总统扬风处处针对开天，怎么说开天都没理由再助纣为虐。

    “理由很充分嘛，”开天笑着说，“我实在是找不到理由拒绝你，要不，这就答应了？”

    “那敢情好，”游稚松了一大口气，僵硬地伸出右手想和开天来一个达成协议的握手，“我这就和他们联系，呃……怎么联系来着？”

    之前在演练刺杀的时候，照人说过得手后可以拆开开天的头骨，其数据大脑里包裹着一个老式发射器，虽然不如新型机器人的通信器易用，但经过简单调试也可以建立起通信流。游稚已经将见月的通信频道和授权号背得烂熟于心，不过现在双方既然已经达成了友好合作关系，自然要换一种更加和谐的方式。

    “频道和授权号告诉我，我帮你发消息？”开天询问道。

    游稚点了点头，将信息口述给开天，几秒后，通信链接架起，开天将影像的数据流传输到房间内的通信装置中，两人中间的空间里瞬间投射出照人等人的脸，面容则冲向游稚。照人激动地说：“稚儿！那老贼死了吗？”

    开天悠悠开口道：“没死成，倒是被你们的先头部队收买了。”

    空气突然安静，照人、流漓、丞帛、敏鸢的笑容僵在脸上，瞪着眼睛看看开天，又僵硬地转头去看程澍，而程澍则面露不善，阴沉着脸说：“如果他少了一根汗毛，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开天扬起一边嘴角哂笑道：“彼此彼此，现在能告诉我你们的计划是什么了吗？”

    全息影像里的人们面面相觑，显然还不相信敌方大将就这么投诚的事，虽然开天是机器人与生化人的偶像，但此刻就连林纵等人也很难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掏心掏肺，更别提眼下这诡异的情形——开天与程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听语气也是旧相识，却从没听说过机器人还有感情好到特意把脸做成亲兄弟似的。

    程澍与开天却是猜到了众人心中所想，同时开口，程澍说：“暂时可以相信他。”开天则说：“相信我。”

    游稚混乱地大叫，将自己的短发揉的乱糟糟的，说：“告诉他吧，我来承担责任，我保证他不会暗中捣鬼。而且，我们的时间不是不多了吗？”

    敏鸢皱着眉头看向林纵，两人对视良久，敏鸢最终重重点了点头，林纵心一横，拍案而起，郑重地说：“大元帅，你一直是我们机器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我代表联军将性命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再次带领我们取得胜利。”

    开天好脾气地笑着，询问道：“就这么谈？还是我现在带着你们的先头部队回基地面谈？”

    开天所使用的通信协议还是老式的，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被枢追踪窃听，而且他现在是扬风最为忌惮的人，想必扬风也已经采取了某些措施来“收集”用以指控他的证据。敏鸢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以眼神示意林纵选择后者，两人之间羁绊已深，大部分时候就像程澍与游稚一样，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林纵长相粗犷，有种北方游牧民族特有的狂放不羁的气质，在说正经事的时候又有一种肃杀的严谨感，不过平时却吊儿郎当的，尤其在敏鸢面前，就像条听话的大狗，眼下被敏鸢捏了捏手，尾巴瞬间就抖了出来，乖巧地在身后虚晃。敏鸢无语地掐了他一把，示意他赶紧谈正事，林纵立刻正色道：“那就麻烦阁下将稚儿带……咳，将游稚带回来。”

    开天哂笑道：“稚儿……倒是亲昵的称呼。那就请各位稍等片刻了。”

    通信即将中断之前，程澍神情复杂地看着游稚，心疼、怜爱、纠结、痛苦、歉疚，看得游稚呼吸一窒，浑然不觉伸出了手，抓向全息投影，将程澍的幻影搅乱，下一秒，通信结束，游稚哽咽着呼了口气，疲惫地看向开天，说：“走吗？”

    开天叹了口气，醋意十足地说：“你很在意他，如果先遇到我，你也会这么在意我吗？”

    游稚坦然答道：“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这种问题和答案都是没有意义的。”

    开天怔了怔，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片刻后意识到不妥，遂自嘲道：“他也说过这句话……算了，咱们走吧。”

    游稚点点头，飞快地扒了几口饭菜，开了半天会早就饿扁了。开天去楼上换了套衣服，下来时拿着一套飞行服，一边递给游稚一边说：“换上这个，待会儿恐怕得委屈你了。”

    游稚：“嗯？”

    见开天暂时不愿解释，游稚只好起身去卫生间换上衣服，跟着开天走到后院的一块空地上，正要询问飞车在哪儿，就被开天紧紧抱住，开天还顺手为他戴上了兜帽。游稚紧张地心脏乱跳，想要挣脱开天的怀抱，结果却突然腾空而起，如同流星一般朝着联军总部飞去。

    耳边风声呼啸，开天深沉的嗓音清晰传来：“扬风在我的飞车上装了追踪器，你可得抱紧了，冷不冷？”

    游稚勉强摇了摇头，高速飞行给肉体带来的压力非同小可，要不是穿着专用的飞行服，游稚的身体会在起飞的瞬间皮开肉绽。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尖锐的狂风吹的头晕脑胀，而远离地面的恐惧也让他感受到作为人类的渺小，不由得抱紧了开天庞大而温暖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