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裴淮桉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此时天光近苍白,他睡意朦胧地接听通讯器,那头的人大概讲了不到一分钟,听清来电内容后裴淮桉猛然起身,睡意全无,一股冷意油然而生,他睁大双眼,紧紧捏住通讯器,语气慌张:“您...您说的是真的?” 顾柏明听见卧室传来的声音,走出卫生间便看见裴淮桉赤裸上身坐在床上,表情凝重,声音微颤:“好...编号12警官,我现在立刻过来。”紧接着裴淮桉迅速下床穿衣,经过他身边时说:“顾上将,我今早不和你一起坐飞船了,调解部突发紧急事件,我必须现在赶过去。” 话音刚落,裴淮桉头也不回地跑出门,顾柏明想说“你穿了我的衣服”和“我可以让小易先送你去互助福利院”,话到嘴边又止住,没说出口。 裴淮桉满脑子全是梁佑说的话,他一路狂奔,随意坐上一辆路边的出租飞船,飞船并非人人拥有,除开军队,只有富人买得起私人飞船,而乘坐出租飞船的费用昂贵,普通人更愿意选择出行方便、费用便宜的交通工具。但裴淮桉无暇顾及其他,眼前有更紧要的事前,飞船一路向前,目的地却不是互助福利院,而是警署。 一路上,裴淮桉隐忍着泪意,诚心向上天祈祷:神明,如果您能听见我的祈祷,请保佑她,同时请告诉我这件事是假的。 神明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裴淮桉明白,这一次连神明也无力回天。 他说过“紧急情况,你一定要第一时间打通讯器给我”,然而食言;他内心自责难当,为什么昨晚他没听见通讯器的铃声,足足四遍,一遍也没有接通;他责怪自己把通讯器设置成了震动,假如当时接通了电话,或许一切将逆转。 裴淮桉悔不当初,几种情绪掺杂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似曾相识的无力感逼得他不得不回想警官的话。 “裴先生您好,我是行星警署警官编号12,你与温小可案有关,温小可死亡前最后联系的人是你,根据行星法律第220条依法传唤你至行星总署进行询问,请你协助调查。” 昨晚才跟他发短信说要吃面包的温小可,居然就这样离开人世,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简单的询问后,裴淮桉浑浑噩噩地离开警署,刚走出门口,梁佑出现在眼前。 “裴淮桉...”梁佑怀着沉重的犹豫,对脸色苍白的裴淮桉继续未说完的真相:“虽然雷斯威胁我不允许告诉你,但出于良知,我有必要告诉你真相。” 头顶烈日,它强烈的光芒审判着世上每一个人,正义主持公道定夺是非,裴淮桉自问:良心的亏欠如何弥补? 梁佑与裴淮桉一起回福利会,似乎是感知到裴淮桉下一步举动,他按住他的肩膀,劝道:“裴淮桉,不妨冷静一下。” 裴淮桉脸色阴沉,双拳紧握,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在胸中翻腾,他抬头看了一眼「Omega互助福利会」的招牌,咬牙一字一句地说:“我没办法冷静。”随后甩开肩上那只手,转身往调解部走。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招惹裴淮桉,只探出头悄悄地观察。 从部门门口到办公室不过一小段距离,一路上没有阻碍,裴淮桉脚如注铅,沉重的情绪交杂愤怒,每走一步都像从骷髅白骨遍布的血路踏过,而梁佑所说的真相是锥心刺骨的阴冷尖叫,每走一步都伴随梁佑的声音,字字锥心句句刺骨。 “温小可...昨晚她从收容所楼道的窗户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温小可坠楼时背着一个书包,书包没有拉链,东西撒了一地,我第一时间赶去现场并且发现一封写着你名字的信,在警官来临之前,我把它捡了起来,这是温小可写给你的信。” “她坠楼的原因,是昨晚温小可的亲生父亲温良到收容所准备将她带走,他手中有和解证就能合法的把小孩接走,温小可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绝望至极,最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细节是收容所工作人员告诉我的。” “而温良的和解证,是雷斯批准的,温小可的签名也是假冒。” “警官到达现场之后,雷斯也到了,他没有当即询问事发经过,而是与另一位调解员谈笑风生,甚至与坐在警车的温良打招呼,温小可的尸体和撒满一地的物品,不过离我们两米远。” “你不必自责,毕竟我才是温小可的调解员,责任全在我,无论警官如何定案,我都会尽力为温小可讨回公道。” 裴淮桉不可能冷静,更不可能不愤怒,他站在雷斯办公室门外,顿了顿,接着一脚踹开门,大步走进去,在雷斯未反应过来前,极速朝他的脸挥出结实的一拳,在他身上发泄怒气。 雷斯捂着脸踉跄往后退几步,一脸惊慌,尚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另一边脸又挨上一拳,他摔倒在地,脸部鼻青脸肿,因疼痛变得扭曲。 “裴淮桉,你干什么!”雷斯大声吼道,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没有反抗的力气,凭借音量硬撑着不肯输气场。 裴淮桉蹲下,一反平日的上下级关系与语气的恭敬,双手抓住雷斯的衣领把他用力扯起来,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忏悔,然而什么情绪也没有。 “你...你竟然敢打我!”雷斯怒不可遏,“我可是调解部部长,你的上司!裴淮桉,你算...”他忽地噤声,意识到绝对不能得罪裴淮桉背后的靠山。 裴淮桉再次举起拳头,雷斯吓得偏过头,奋力挣扎,依然嘴硬道:“裴淮桉!你疯了?!你想打死我?你忘记郭准了吗?!” 雷斯的一段话,裴淮桉缓缓放下拳头,抓住他的衣领,定定地对视,沉声说:“我没忘记,我怎么敢忘记,只是我宁愿死的人是你而非温小可,我不介意再多一条罪名。” “我知道了,你...你是为温小可的事情而来。” “的确如此,但我不想知道你这样做的动机,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认为温小可是一个麻烦,毕竟这不是一般调解事务,耗时耗力,结果可能费力不讨好,甚至会影响你的业绩,不是么?” 雷斯被发狂的裴淮桉吓得双腿发软,他希望他只是在说狠话,顾不得嘴角溢出的血和口腔的血腥味,结结巴巴地说: “你可是我的助理,你了解我 ,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温小可...温小可的父亲温良早就知道她住在收容所了,带走温小可只是时间问题,况且他是「ABO管理控制司」副司长的秘书,他亲自找我索要和解证,我怎么反抗?裴淮桉,我有我的难处。温良和温小可是父女,父女没有隔夜仇,他拿着和解证接女儿回家,合情合理合法。” “裴淮桉,我早就说过你是我欣赏的omega,但这世上不会事事都如你愿,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雷斯瞥一眼眼眶通红的裴淮桉,观察他的表情,继续说: “温小可的爸爸找到了女儿,调解部的调解成功率因此上升,这简直是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如果这算两全,那么公道丧失与良知泯灭也算“两全”,什么都没有就代表什么都有。 为了促成两全其美,温小可孤立无援并且付出最大的代价。 温小可所认为的救命稻草,却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最后的诉求也没有实现。 黎明时分之前最黑暗,可这一夜,长夜难明。 温小可写给裴淮桉的是一封感谢信。 信上说:在这浑沌的世界,你是最好的,你是一束光,从我黯淡无光的人生中照进来。谢谢您,裴淮桉!我的...... 这封信还没写完,裴淮桉不知道后面的内容,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温小可要感谢他什么?明明她的心愿一个也没有实现,他所做的事不足一提,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句“谢谢”。 纵使万般渴望,人生的结尾却不一定是美好结局,有可能一辈子在绝望中匍匐。 闻言,裴淮桉只觉得荒诞至极,突然间,哀莫大于心死,他哑然失笑,笑人皮下的人心最丑陋。 “雷斯,这里是「Omega互助福利会」,是帮助omega的机构,你是调解部部长,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雷斯的衣领,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也对,你是你自己,是一个alpha,然后才是调解部部长,即使你是部长,却从未与受害者站在一起。从周元那件事开始,我根本不应该信任你。” 雷斯扶着桌角慢慢站起来,眼角余光瞧见门口站着许多看热闹的职员,内心盘算着今日裴淮桉揭了他的底,面子丢尽,威信全失,他日必定全部讨回来。 “雷斯。”裴淮桉开口,语气冰冷,“从今往后,我不再来上班,我们的处事原则不同,我无法违背本心认同你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辞呈,改日交到你手上。” 他很失望,对雷斯感到失望,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失望。 不等雷斯回应,裴淮桉转身离开,似乎觉得不够解气,他在中途折返,朝雷斯脸上又砸了一拳,雷斯直直地跌落在地。 雷斯看着裴淮桉转身离开,极力想要开口说几句话,脑袋却浑浑噩噩,整个人头晕目眩,在昏迷之前,最后的记忆是裴淮桉的背影和两句话。 “屠龙者终成恶龙,你、我是同一类人。” “希望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仍能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