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归途
夕阳欲沉,天边彤云绮丽。 陈霜今日于午间又被喂过一次参汤,除此以外再无它物果腹。膝盖从淤疼到麻木,逐渐的,冰凉与剧痛从骨子里透出来,陈霜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铺天盖地的疼痛还在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 从遥远的地方,今日人猎归程的哨声响起。陈霜反应了须臾,眼珠才稍动了一下。她撑着欲要起身,挪动了几下。体内银势抽动,将肿胀的双穴几乎蹭破。她喉头滚咽,火烧一样的干渴,弗张口便是满腔子的血腥味。 有人从她身后递来一只水壶,她急忙夺过。清甜的甘泉顺着她的脖颈淌落,这一刻她不是贵妃,只是一个濒死挣扎的人,倘若这水中掺了毒药,此刻她也甘之若饴。 一顿狂饮后,陈霜咳呛数声,泪眼婆娑间,她这才看清了向她伸来的这只手。凤仙花染就的丹蔻,精致的银纹顺着袖口盘旋而上。陈霜抬头,便见到了明如雪那张动人的面容,在晚霞的凄艳中,透出股肃杀的味道。 陈霜麻木的眼神终于融化成不定,她张口沙哑一声:“为何是你在此?”片刻之间,她强做了镇定,“惜玉呢?” “被支走了。”明如雪淡淡开口,“只是有些话,此时想和贵妃单独说。” “有什么话不能...”陈霜撑着台面,便被人压住了肩头。陈霜再忍不住疼,痛叫出声,电光火石间,她了悟了什么,恨意与惊惧涌上心头,“你在骗本宫!”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明如雪俯身在人耳边低语,“将心比心,谁会去信这么简单的谎言。不过奴婢记得,当初明府男丁流放,其中便有娘娘的嫡亲兄长。” 看到陈霜瞳仁霎时紧缩,明如雪浅淡一笑,“贵妃对奴婢与奴婢的母亲如此步步紧逼,倒未曾想平日对亲眷竟如此看重。”她平淡地将陈霜的理智一寸寸剖开:“为了不知死活的人自请为祭,吃这些苦头,贵妃倒是豁得出去。” “明如雪!” 面对陈霜的怒目圆瞪,明如雪唯有轻叹一声。 “知道奴婢为何从来不与陛下提及护国寺一事吗?”她道,“只要奴婢不说一日,娘娘便忌惮一日,不得安宁。荣华富贵加身后,贵妃更怕登高跌重,每每想起便不得安宁。” 她微微合眸,终于笑叹,“不过现在倒也无妨了。” 落日熔金,将她的面容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边。美艳且怜悯的,她轻笑一声,不知在为谁举哀。 转过身去,只见台下遥遥一道玄色身影,于是她松开了按住人的手,一步步往台下走去。陈霜终是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出数声,指间满是殷红。 晚风猎猎,将她的裙角扬起。 “明日便要回程了。”与人擦肩而过时,她轻声开口,“今晚宴后,陛下可以带奴婢去跑马吗?” 宴席热闹散去,天色亦晚。 谢箴离席后未归帐中,明如雪跟在人身后,一步步,如同踏着前者的脚印前行。 虫声四野合,月色满原白。四下空旷处,谢箴命人牵来一匹良驹。 “会骑马吗?”这是今日他与她第一句话。 她笑了笑,如春雪消融,有了然也有无奈,“奴婢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会吗?” “寻到你一点都不会的事,也算不容易。”他将人抱上马,又熟稔地翻身而上,如此便与人面对面。 “抱紧了。”而后一蹬,便如飞鞚越平陆一般,驰向空旷的草原与丛林。 月光下溪水潺潺,白马打了个响鼻,将头埋入溪中饮水,发出簌簌的声响。 此处开阔,二人沿着溪水而行。 “奴婢还记得,第一次这么自由是在护国寺。”她缓缓道:“奴婢自小在明府长大,六岁时因得罪了主母,母亲也遭了罪,落下了病根。此后明家便寻了个理由,将我们母女二人迁至护国寺后山中。十年以来不闻不问,全当没我们这两个人,全靠寺中出家人怜悯才得以度日。”她淡淡一笑,“若是如此,清苦一生,也不会有后来的波折。” “有时候奴婢也会想,如若当时未曾救过陛下,是否未来的事情会变得不一样?”明如雪回身,看谢箴眼中的震惊逐渐化为了一抹了然。她垂首苦笑道:“若非救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明家便没有机会得到太子侧妃的许诺,我的嫡姐也没有机会李代桃僵。而就是为了这个李代桃僵的机会…”她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化作一声颤抖的叹息。 “之后明家覆灭,母亲也因积年病痛,入司教坊的前夜便去了。”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趋于平静。“本是有起色的,只可惜造化弄人。” “陛下其实早就明白了。”她抬首,一字一句,“奴婢种种,包括情爱,不过是想借着陛下的手报复贵妃罢了。” 月影倒映在水面,破碎成粼粼波光。 在这空寂之时,谢箴淡淡开口,“还有别的吗?” 她垂首,亦是去避开了人的眼神,“陛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奴婢定然知无不言。” “只是为了报复贵妃,包括今日之事。” “是。” “所思已久。” “是。” “不曾动心。” “是。” “所以你对朕当真从没有过半分感情。”谢箴的声音带着戏谑与冷漠,如同捶打一根扎在镜中的钉,每一声都要挣开更多的裂纹。“甚至于查抄明家的旨意是朕下的,你在恨朕。” 她呼吸陡然急促,然终是退了一步,只颤声道:“是。” “欺君之事你都不怕,现在又在怕什么?”谢箴冷笑,“你明知朕喜欢你,即便无意,也大可以骗到最后。” 闻言明如雪眼角一酸,忙低下头去。便听谢箴又道,“陈氏咯血,怒极攻心,命衰昏迷。你得报此仇,便再也止不住对朕的愧疚。” 她只觉眼前一暗,谢箴温热的呼吸在她耳际。 “你想叫朕杀你,罚你,如此才能好过。”谢箴冷淡开口:“既是如此,朕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