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赠金铃（下）

    洛云知直接将人带到了灵山学院的澡堂。

    说是澡堂，其实是一处由许多天然小泉汤组成的温泉谷。谷正中有一条丈宽小河，沿河两岸栽种了两排密密实实的藤缠木，并设以结界，将这温泉谷隔出了男女有别的两方地盘。

    洛云知随意挑了一眼比较浅的泉汤，便抱着小云澄一道走了进去。温热的泉水漫上来，刚好没及他的腰。

    小云澄本来在他怀中睡得安稳，眼下入了水，不得不被惊醒了过来，慌张地揪了两把他哥胸前的衣服，嘴里迷糊地叫了一声：“哥——”

    “别叫啦，我手都酸了！”洛云知帮他在温泉池边坐好，忍不住抱怨，“抱了你那么久——你身上臭死了，害得我也臭死了！洗干净了再带你回宿舍睡觉！现在你给我清醒一点，听到没？”

    可怜洛云澄从来都是最干净乖巧的一个小孩儿，人见人夸，几时被谁嫌弃过“臭死了”？

    他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仿佛一只被点了穴的兔子。他规规矩矩地端坐着，任由他哥的手摆布，垂着小脑袋小声嗫嚅：“对不起，熏到哥哥了……澄儿不是有意的……”

    洛云知瞥了窘迫至极的小瞎子一眼，没搭理。他收了绯绡斗篷，便动手给小孩解了衣服，将之收进了储物手镯里。

    小云澄听不到回答更加不安了。他局促地扭了扭光溜溜的小身子，羞惭地又问了一句：“……真的很臭嘛，哥哥？”

    “是啊是啊，真的很臭！臭死啦——”洛云知一边没好气地答道，一边撩了水泼到小孩身上，便掏出一块帕子给他擦洗起来。

    得到哥哥肯定答复的小云澄羞窘极了，简直恨不得立刻钻进地洞里。可当他感觉到对方为他擦洗身体的动作时，他不禁受宠若惊了，随即却是慌乱不已——

    “我自己洗吧！我这么臭，哥哥不要和我待在一个泉汤里了！……哥、呜！……”

    洛云知一把拍开了小瞎子来抢帕子的手，不耐烦道：“好好给我坐着别动——你洗那么慢，我可没空等你！一会送你回去睡大觉，我还得去找你们老师帮你报到呢！”

    洛云澄果真不敢乱动了。他乖乖坐着，心里却还是忐忑——他希望自己能像普通人一样料理自己的生活，他从来都最是不愿给人添麻烦，尤其最不愿意麻烦他的哥哥——

    这倒不是因为他跟自己的哥哥过于“见外”，而仅仅是因为，他太在乎这个哥哥罢了——他不想对方有一点点的可能会因为他的“麻烦”而嫌弃他讨厌他。

    小孩子对身边人的情绪其实格外敏感，何况他生来目盲，对人的言语态度更能体察入微。他的哥哥一向嘴硬心软，但对于他这个眼瞎的弟弟确实很有几分看不上。他知道哥哥不是那么喜欢他，很早就知道了，可这却丝毫不影响他对哥哥的依恋，反而让他一天天更执着于想要获得哥哥的亲近和认可。

    ——哥哥总是没错的，错的是他自己。谁叫他眼瞎呢？他不能要求别人喜欢一个天生生活不便的残疾。他只能要求自己。如果将来他能单凭自己的努力而做到行动自如，无需仰赖任何人，他或许才拥有了让哥哥喜爱的资格。

    他静静地坐着，听着哥哥不时撩动的水声，感受着对方温热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在他身上动作——相对沉默间，他恍然意识到哥哥在帮他洗澡似的，后知后觉地为这一刻难得的温情窃喜起来——从前哥哥可从来没有帮他洗过澡，连跟他待在同一个池子都不乐意！

    他便全忘了先前的低落，心中雀跃，浸在水中的两只脚丫子忍不住晃了几晃。

    他开心了，洛云知可高兴不起来，“怎么，被本少爷亲手伺候，你很得意嘛？”

    “嘿嘿……”小瞎子痴笑了两声，小脚踢得更欢快了，仰着脸欢喜道，“哥哥，等会我不睡觉了，我自己去报到吧。”哥哥为了他已耽误了那么多时间，他不能再劳烦哥哥了。

    洛云知看着他仍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蛋，眉头一皱，“不行。让你睡你就睡，别啰嗦。”

    “……哦。”小云澄听出了哥哥语声里的不悦，不敢再多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洛云知给小孩儿洗干净了身子，准备给他擦水的时候，才发现忘记给他洗头了——不由脸一黑，心中暗道：怎么这么麻烦！

    可那蛛茧当时是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裹了个囫囵的，怎么看洗头这一项都是不能偷懒的了。

    洛云知无法，只得奈着性子，叫小孩站到了水里，给他搓起头发来——坐在岸上未免太高了，站进池子里，水刚好漫到小孩的肩膀，洗起来就方便多了。

    可洗了一会儿，洛云知就发现这小孩脑袋老是往下沉，差点呛了几口温泉水，反复几次，不由烦了，“你乱动什么呢！？”

    洛云澄抿了抿嘴，小声道：“我，我身上没力气，有点站不稳。对不起，哥哥别生我气。”

    洛云知冲天翻了个大白眼，随后拉着小孩的两只手往自己腰上一扣，凶巴巴道：“站不稳，不知道搂着我吗！”

    “嗯，澄儿现在知道了。”洛云澄小手搂住了哥哥的腰，顺势轻轻将脸挨了过去，闭眼悄悄地笑了——真好，哥哥好像不再反感与他身体碰触了呢！

    洛云知好不容易给小孩儿倒饬干净，自己也匆忙洗了一遍。给两人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便背着小孩回去他的宿舍——背可比抱省力气多了。

    灵童们的宿舍都是五人一院，每人有一间独立的屋子。和教室一样，院子和屋子都设有防护功能的结界。

    洛云知和洛云澄两人并不住一个院子，他俩差了六届，被分派的住处隔得还挺远。

    因为有结界的关系，屋子里的摆设还和去年离开时一样，纤尘不染，并不需要打扫。

    洛云知将小孩放置在床上，拉上被子给他盖住了。然后想了想，为他榻前的香炉里点上了一支静兰香。

    这静兰香算得上是香中珍品，乃是东灵界特产，且产出颇为有限。洛家作为世家大族，每年所得亦不过百支，分到洛云知兄弟手里加起来也不过十余支。

    此香不仅清芬怡人，安心定神，最重要的是，它还具有疏理体内灵气的功效。

    洛云知想到小瞎子大概是由于先前体内金气暴涨才导致了虚脱无力，便猜想这静兰香或许可助他早些恢复也不一定。

    他虽然一向看这小瞎子不顺眼，可今日小孩所遭之罪都是因他而起，出于愧疚，他此时倒是不吝于拿出他自己的私有之物给对方花用了——

    “哥哥，你手还酸吗？”小云澄舍不得哥哥这么快离开，他从被子里爬了起来，可怜兮兮地朝着他哥的方向，“你要走了吗？澄儿帮你捏捏胳膊吧——”

    洛云知瞪了他一眼，想到对方看不见，又觉得当真是浪费表情。他着恼地将人推了回去，重新给他盖上被子。

    “这会儿有力气给我捏胳膊了？攒着吧！好好睡你的觉！不准乱跑，听到没？”

    洛云澄小手扒着被子，露出半张小脸儿，奶气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澄儿听到了。澄儿乖乖睡觉，不出去，不乱跑。”

    洛云知这才满意了，微微露出点笑颜色，“晚点我会带饭来给你吃的。”

    洛云澄软绵绵地说道：“哥哥，我想吃白芙鱼。”

    洛云知闻言皱眉，“你喜欢吃这个？以前怎么从没见你吃过？”

    白芙鱼味道鲜美，富含灵气，就是骨刺又细又多。洛云澄眼睛看不见，挑刺不便，又不愿麻烦别人，自然便很少吃。可他今日难得与哥哥这般亲近，又因身体虚弱，便总忍不住想对哥哥撒娇，下意识地就对哥哥提起要求来——这在以前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听了哥哥的问话，他便乖乖答道：“我很喜欢吃，可是挑刺太麻烦了。今日特别想吃，哥哥给我带好吗？我只要喝汤就好了。”

    洛云知听得满头黑线——什么叫“喝汤就好了”？他这个当哥哥的奉了母命照顾他衣食住行，对方不过是想吃个鱼，难道还能因为嫌挑刺麻烦，就只给他喝点汤吗？

    洛云知没忍住戳了一下小孩雪白的额头，戳出了一个红印子，瞪着对方因吃痛而委屈又不解的模样，恨恨道：“本少爷亲自给你挑鱼刺，定不会让你只喝一碗汤！”

    洛云澄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的吗？”说完又立马捂住了嘴，他不该问的，要是哥哥反悔了怎么办！

    洛云知“哼”了一声，“可得意死你了，你就偷着乐吧！——我走了！”

    “哥哥——”洛云澄仰躺着翻了个身，软软地喊道，“我等你回来呀。”

    闻言，洛云知开门的手顿住了——小孩寻常的一句话让他心中咯噔一声，瞬间寒凉。

    上一次说完这句话，他果然让他等着，然后便等来一场噩梦般的意外。火焰，焦尸，蛛茧，恶臭，惨叫……他再也不想在尸堆里去疯找这个生死不知的麻烦了。

    以后万一再把这个小瞎子搞丢了，且在人前不能暴露他二人并无血脉亲缘，不能以血为引探位寻踪，他又该如何尽快找到他呢？

    洛云知想到了一件灵器——那灵器本是一对，是他六年前得知他的亲弟弟快要出生时，满心欢喜地为他置备的礼物。可没想到最终……物是人非，这礼物便再也不能送出。

    洛云知从手镯里取出那一对金铃，转过身来，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床上那人，心道：他顶替了你弟弟的身份，占用了你弟弟的名字，分走了你爹娘的关爱——如今，你还要把这份已然无法再送出而仅作留念的礼物，也交到这个人的手中吗？

    一旦送出，他真正的弟弟在他这里还能剩下什么呢？

    ——“哥哥，你还在吗？”洛云澄久听不到哥哥离开的动静，有点迷糊了。他身体十分疲倦，静兰香的功用也渐渐生效，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了。

    洛云知走回床前，将一只金铃穿了银线，挂到了小孩脖子上，“这只金铃给你，以后你我之间便靠它联系。”

    “什么金铃？”小孩伸手去摸脖子上刚多出来的东西，一脸好奇，“是和灵螺一样的法器吗？”

    “是，”洛云知没有多作解释，撇了撇嘴，“没错，和灵螺一样。”

    小孩儿笑弯了眉眼，十分开心道：“我的灵螺之前好像弄坏了，哥哥这就送了我新的。哥哥，你对我真好！”

    ——对你真好？你想得真美！

    洛云知一把捉起小瞎子的手，张嘴就在他食指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出血来，便不容分说将鲜血抹到了金铃上——看着小孩含泪呼痛并皱成一团的面容，心中的郁气可算是消解了不少。

    “帮你认主了，不必谢我！”洛云知扔开小孩的手，起身往外走，只觉神清气爽。

    洛云澄眼泛泪花，捏紧了手中的金铃，不知自己此时到底是委屈还是高兴。静静躺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哥”——给自己听。

    ——

    洛云知帮小瞎子处理了新学期报到事宜，便提步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进了屋却是猛然一惊，只见屏风后赫然坐着一个他绝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的灰色人影——

    洛云知既惊且喜，快步绕过了屏风，喊道：“——景秀？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