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牧斋说什么你都信，哪天你被他卖了，你还给他数钱。

    绿豆汤里头的冰块儿早化没了，不过还是冰冰的，于是四个人围着桌子一人一茶杯舀着喝。七巧一心不能二用，一边喝绿豆汤，一边拽扇子的手就停了，夏小蝉热得直扇手，瞿牧斋就接了绳子过来，由他来拽四轮扇。

    七巧捧着茶杯甜甜一笑：“瞿衙内，你人真好。”

    瞿牧斋点点头：“没事。”

    夏小蝉咕嘟咕嘟喝了两杯子，抱来的那一大盆子也少了许多，于是停了。瞿牧斋看他停了，问他要不要喝自己的，夏小蝉摇摇头说没事，从他那百宝箱似的包袱里掏出一本书来递给他。

    他双目神采奕奕，语气也欢快起来：“你快看看，我上回从囷龙司带回来的，结果找来找去找不着，这回在庄子里找着了。”

    瞿牧斋接过书，翠翠也好奇地凑着脑袋看，只听他摸着那排字，轻轻念了出来。

    “江湖异闻录……”

    翠翠歪了歪头，问道：“这名字倒直接，都有些什么故事？”

    夏小蝉磕在桌上，只兴冲冲催促：“打开打开。”

    瞿牧斋看他那样，便把绳子又还给七巧，展开来查看，前面都是些年份，作书何人，没什么奇怪的，忽而到了某几行，瞿牧斋也眼前一亮，诵念出声。

    “阿房山中有一百年剑宗，名鹤鸣剑宗，其间人本为修道者居多，人云阿房鹤鸣为世间唯一出过真仙之观，得道为仙者不老不死，知尽前后千年事，天目可辨阴阳……”

    “真仙？！”翠翠夺过本子，举在天上看，果然原原本本记着此事，看得她连连摇头，“我的老天爷，这世上真有神仙，怎么会这样……”

    “还有呢还有呢，”夏小蝉跑到她身边，夺过本子又翻几页，念道，“古历五百年，天降金躯真龙于玉溪峰脚，化作山川，故命此地为囷龙司。”

    七巧呵呵直笑，趣道：“小虫，这世上哪有什么龙，可见你这本子骗人。”

    翠翠也恹恹坐了下去，脑袋磕在桌上，拍拍七巧继续拽扇子。

    “这世上哪有什么龙，看来你这就是个话本子，你花几个钱买的？”

    夏小蝉宝贝兮兮地擦了擦他的本子，不想搭话，正想放回去，就看瞿牧斋向他伸手要拿去看看。于是又展笑颜，开开心心递给他。

    “你看，牧斋就信！谁说这是假的了。”

    翠翠歪了歪脑袋，眯着眼睛看他：“他信就是真的，他是什么人？玉皇大帝？我发现牧斋说什么你都信，哪天你被他卖了，你还给他数钱。”

    “你尽瞎说！”

    瞿牧斋看着书轻勾嘴角，道：“我不会卖你。”

    夏小蝉得意洋洋对翠翠做个鬼脸，翠翠翻了个白眼，扭头看瞿牧斋。只见少年人看得专注，英气的脸孔看起来好像更夺目几分，大概从去年开始，瞿牧斋要参加明年武将考试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就陆陆续续有人得了消息，上瞿府提亲，其实年纪还未到呢，只是众人皆怕自己晚了一步就提不上亲，所以着急先去定个大些的娃娃亲。

    这是何等扯犊子的事儿。

    可是偏偏发生了，原因自然是瞅着这位朋友青年才俊，相貌奇佳，是不可多得的贤婿苗子。

    翠翠趴在桌子上瞥了一眼七巧，果然这闺女盯着瞿牧斋满眼转桃花。她叹了口气，盯着瞿牧斋幽幽道：“你这孩子真是打小就漂亮。”

    瞿牧斋听见了当没听见，翠翠回回都这样，早就不稀奇了，只有夏小蝉回回听了都乐上半天，也不知道什么这么好笑。

    翠翠拍一巴掌在他身上，也笑他：“回回你都笑，有什么好笑的，人牧斋都不笑，就你笑。”

    “哈哈哈啊？我是笑你一个姑娘家，说这话人家还以为你属意牧斋啊哈哈哈！”

    翠翠看一眼表面镇定，实则面上已有可疑破绽的瞿牧斋，又看一眼那傻乐的小傻子，故作高深地抱起手臂，又摇头晃脑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

    “非也非也，牧斋属意的人呢——”

    “咳咳！”瞿牧斋忽然大咳两声，皱着眉指着这书上某处，说道，“这里写着茂林桃源人本来是山间的妖精，经年化为人形。”

    这欲盖弥彰得太明显，还不如直说没有，这回便连夏小蝉也顿了顿，举着那空杯咬着杯沿盯着他，也默不作声起来。翠翠余光瞥见他的脸色，美滋滋饮了口绿豆汤，鬼精灵般歪头回瞿牧斋：“哦？是吗？”

    “嗯……是……”

    瞿牧斋动了动脖子，把书合上了，自顾自舀了杯绿豆汤喝，绿豆汤已经如普通白水般的温度，不再冰凉，他手上沾着杯身化出的水汽，有些湿哒哒的不舒服。夏小蝉扫了一眼，便看向翠翠，又笑着问她：“听说青姐请了京中女眷去禁中赏花？”

    翠翠叹了口气，忽然有些沮丧：“赏什么花啊，还不是为了给我找婆家，老想着把我嫁出去，可见都觉得我是个麻烦……”

    瞿牧斋看一眼夏小蝉，轻咳两声才看向翠翠，安慰她：“你既然过了及笄，给你寻亲也是有的，忠平伯大人与太子妃殿下待你好，不会随意做主。”

    翠翠轻轻点头，漂亮的眼睛流露一丝无奈，颔首轻叹：“嗯…再说吧。”

    夏小蝉看不得她难过，于是扯了别的话来问她。

    “那青姐的茶席我们也能去吗？”

    翠翠摸了摸下巴，竟然认真思考起来：“这还真不知道，可你们两个都未过冠年…或许我去问问姐姐，求个恩典，没准你们也能去？”

    本来夏小蝉也就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真有可能。他一下子手脚都不自在起来，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在袍子上胡乱擦自己手心的汗。

    “啊…真，真的吗？我还没进过皇宫呢……”

    瞿牧斋向他微微一笑，道：“你们去玩儿吧，我多半在大理寺抽不开身。”

    翠翠故意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给他看，怪道：“你啊，自从去了大理寺，连朋友也要没得做了，喊你出去玩儿都喊不见人，上回去东青楼吃个饭，前天还应得好好的，第二天人又不见了，不过就是喊你去打打杂熟悉熟悉环境的，你还真一本正经的……”

    瞿牧斋也不生气，自觉回她：“我的错，下回我请。”

    翠翠果然一扫愁云，冲他一笑：“真的啊！”

    瞿牧斋也对她笑笑，点头道：“真的。”

    夏小蝉不知今日为何这样热，弄得他心中闷闷的不自在，他胡乱又舀了一茶杯绿豆汤饮了一口，放下来抬头便看见瞿牧斋唇边笑意，忽然没了兴致，抓过那本江湖异闻录，塞进包袱，背起蝉鸣就要走人。

    “我回去了，洗个澡还要看书。”

    翠翠一愣：“啊？你看什么书？哎！你去哪儿啊？不吃饭啦？！”

    “我自己去厨房拿！别等我了！”

    瞿牧斋回头看他走得匆匆，想追上去，又看天色渐晚，大理寺还有些事情，他还得回去。

    他微微皱了皱眉，一抹茶杯，一手的水。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啊？怎么连你也走了？”

    瞿牧斋嗯了一声，刚走出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她说：“太子妃殿下的茶席，真能带他去吗？”

    翠翠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向他点头：“应该不成问题，只说是我舅舅家的孩子就好了，那一日也该会有些别的男孩儿。”

    瞿牧斋总算放心点了点头。

    “行，你带他去玩儿吧。”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翠翠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桌上那两只相对着的茶杯，皆余了半杯子。晚风习习，白日里的暑气渐渐散去，天边的云霞紫红漂亮，像痴情女子绯红的面颊。翠翠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看见七巧脸上红晕未退，不知在想什么。

    “看来都是红尘痴男女哦……”

    “啊？”

    七巧懵懵地抬头，被翠翠赏了一脑瓜，训道：“好好拽扇子，你小姐我要被热死了，你还在大夏日里的发春梦！”

    “啊！小小姐！好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