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进山
青年高考之后就放飞了自我,跟撒丫子的猫似的。他是高考前几天报名的支教活动,这个时间点很巧妙,自己正在准备最后一战,父母绝不会在别的事情上多加争论,就相当于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若是放在高考之后,免不得要费上一番唇舌。 签字确认的时候,青年去的有些晚,镇边的村子几乎都被选了个精光,不知道是不是记录的人失职,那头名额已经被占满了。 于是分派的人大手一挥,给圈了个本不在计划之中的村子,在镇子的最外圈,都快靠近省界线了。 青年问:“我一个人吗?” 那分派的人抽了口嘴里的烟,尽数呼到狭窄的室内,青年耸着鼻子皱了下眉,他才大声说:“还有一个比你晚的,他也去这儿。” 青年点了下头,在表格里写上那个村子的名字后,将纸张推了回去。 出门的时候,在嘴里念了念。 天边村。 青年对这个名字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谈不上好听不好听,也说不了独特不独特。 —— 高考之后,父母也尝试过劝说青年放弃支教的想法,但每每这时,青年就会把自己关进房间。 后来两人也不再劝了,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叮嘱些注意安全、待不下去了就回来之类的话。 青年觉得母亲也许偷偷地抹过几次泪,因为他好几次都见母亲的眼睛红红的,但他不敢去问,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听父母,只要母亲一句话,他便会习惯性地同意,更何况是一个哭泣的母亲。 支教是他独立的开始,他不想夭折在摇篮里。 出发之前,母亲给他收拾了一个大箱子,里头塞了太多东西,从药品到各种他可能用到的小玩意儿,例如驱蚊水以及指甲刀一类,这箱子甚至比他自己的还要大上一圈。 青年好说歹说才把那些占重量的去掉一半,但闲出来的空间母亲又生生给塞了个薄被进去,她实在怕那山里冷。 进候机大厅的时候,母亲眼睛红红地看着他,最终也没说什么话,她知道自己一开口,绝对能在机场哭出来。 反倒是青年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说:“这次回来,你就彻底长大了。” 青年就这样在母亲的不舍,父亲的殷切期望中走的看不见身影。 支教队伍大概三十多个人,先坐飞机,再转大巴,第三天才到镇子上,各个村子来接的人陆陆续续到了,有的是拖拉机,有的是三轮车,青年和一个白色体恤却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才有人来。 白T恤就是那分派人口中的最后一个人,比青年还晚一些,不幸地被分到了天边村。 刚刚的拖拉机和三轮车其实已经刷新了两人的认知,万万没想到,这边竟然是一辆牛车,甚至不能叫车,远远看着就一块板子下面安了两个轮子,那板子连个护边都没有。 前头拉车的人戴了个草帽子遮太阳,青年没有看清他的样子。 那牛车算不上大,放不下两人的三个箱子,青年不太好为难别人,于是说:“这两个箱子先留在镇上吧!我过两天来拿。” 他除了箱子之外,还背了个包,幸好这两天可能用到的东西几乎都放在包里,实在没有的,也能问白体恤借一借。 两人坐在后头,箱子被一根绳子缠在前头赶车的人旁边,板子上没有什么扶手的地方,两人只能一路绷着身体,生怕一个不小心被甩出去。 牛车驶出镇子的时候,天还亮着,白体恤似乎对什么都好奇,他指着个结满果子的矮株问青年:“那个果子是什么?怎么那么多颜色?” 问完又觉得自己是白问,青年与他一样来自城里,怎么会知道这东西,于是他低声接了句:“唉,你应该也不知道。” 少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家院子里有两个矮株,一个上面是红果子,另一个上面青色的黑色的都有。 他淡淡地回了两个字:“龙葵。”然后像是本能似的接了一串学术介绍:“一年生草本植物,只长在院子里,野外看不到,全株入药,可散瘀消肿,清热解毒。” 白体恤星星眼转过来:“龙葵?仙剑里边那个?听说其他的名字也是草药,这里都有吗?” 青年回:“应该有,看见了再跟你说。”青年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像缺乏心力似的。 白体恤问了好多,看见奇奇怪怪的草都会转过来问,青年认识的,都会告诉他,顺便跟着两句介绍。 “那个红色果子的是什么?真好看。” “蛇莓,有轻微毒素,大量食用会头晕腹泻。” “真的吗?那个呢?”他又指着路边上几乎趴在地上的草问。 “车前草。”青年回。 “哦哦,这就是车前草啊,算是最熟的一个了,好歹还听人说过。” 经过一处石头时,那上面爬着很多暗红色茎枝的草,叶子圆润,看着令人很舒服。 白体恤转过头来,话在嘴边还没开口,青年就知道他要问什么,索性先他一步把名字说了出来:“马齿苋,算是一种野菜,顶上的嫩叶子可以吃,偏酸。” 白体恤对他比了个大拇指,感叹地问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爷爷是中医,有一本很厚的本草纲目,那上面全是实物图,我从小就抱着看。” 几乎都能背下来。 白体恤认了一路的花花草草,这会儿有些疲倦,安静了下来,车再往前走,似乎是进了山,这一截路有点斜,两人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 里面的路也更崎岖了,先前的路虽说也不好,但看着好歹是修整过的,这一截则不同,看着像是被人生生踩出来的,也不够宽,两边车轮都压着草。 其实两边草里有两道痕迹,明显是被车轮压出来的,但这条路行车不多,矮草极力与车轮抗争,最后反倒成了个草也没能长高,车轮印子也不够深的场景。 太阳这会儿才往山下走,正好在车头前方,那边有高高的山,一侧被太阳照的金黄。 青年突然碰了下白体恤的手臂,等他转过头来,青年才指一个地方,嘴里慢吞吞开口:“飞蓬。” 一如既往后头跟着介绍:“属于菊科,现在正好是花期,花谢之后,顶上会蓄成白色绒球,跟蒲公英很像,风一吹就散了。” 所以叫飞蓬。 有“野外飘零、身不由己”的象征意义,蕴含着无奈、哀愁与悲叹,这些话青年没有说出来,因为没什么必要。 白体恤看了看,果然见那顶上开了很多白色的小花,跟小白菊似的。 “那雪见呢?”白体恤似乎是又来了兴致,收回眼神后问道。 青年破天荒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认真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见雪见草。 他说:“雪见草开的很早,这会儿花期早过了,我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它的花是紫色的,枝和叶子的味道都很难闻。” 青年只在爷爷的书上看见过雪见草,那上面的图是开着花的,青年只知道那草的叶子有点像薄荷叶,至于味道难闻,是爷爷告诉他的,爷爷小时候是乡下人,说起这些草的时候,形容的很准确,让青年就跟自己看见过,感受过,闻到过一样。 前头的草帽子听了一路的对话,他觉得坐在左边这个青年的声音很好听,说话的时候很温柔。 听着他说各种草药,草帽有时候会突然勾起嘴角,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觉得这个人与以前来的那些有些不一样,跟右边这个男生也有些不一样。 具体不一样在哪儿,他也说不出来,以前他来接人的时候,那些人也对路上的一切都很好奇,几个人说着要做些做些什么,要怎么怎么样,都跟隔壁家大半夜还在叫的狗子一样,似乎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个人却不一样,他似乎兴致不高,但说起话来又跟有气质。 这个有气质到什么程度呢,山里人不知道怎么夸人,说不出那些华丽的形容词,草帽想了想,如果说自己有了想把他拉进房间的冲动,这应该是很高的夸奖了吧! 想到这儿,他又勾了勾嘴角。 说到底其实他也没接过几次人,往往那些队伍过来时,都没有人到他们村子,这次村长去找他时,他还有些惊讶,上一次都是两年之前了。 除了这点,其实他还有些怀疑后头这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认识这些草,因为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名字跟农村的土名很不一样,但作用却又说了个大概,基本都能对得上号。 比如那个飞蓬,确实会长成球球,然后到处飞,小妞每次都爱采摘一大把,然后不停地甩,甩的身上全是白色的毛毛。 再比如那个紫色的草,味道确实难闻的不得了,每次碰上都要好半天才散的去味道。 天已经全黑了,顶头的太阳悄无声息换成了月亮,今天天气很好,乡下的天空能看见许多星子,一会儿是旷野,一会儿是山谷,风都很凉爽,将几人的燥热吹了个干净。 其实青年有些冷了,他这会儿才觉得母亲塞的那个薄被真的很有必要,青年来时穿了一个藏青色的连帽短袖,质地有些像牛仔,却比牛仔软和一些,那衣服很宽松,带着山间独有凉意的风从袖口、领口处往里钻,令他打了个颤。 月光洒在路上,周围的树和草颜色都看不真,只能看见上面是金黄的,似乎泛着光。 前头的草帽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盏油灯,点燃了挂在牛背上,是有些老旧的玻璃灯,随着牛车的动静会一闪一闪的,每一下都晃在后头两人眼前。 白体恤有点怕,他紧紧地抓着少年的衣角,夜晚的视野受限让他觉得不安全,其实不点灯还好,灯火的闪光衬托下来,他更觉得这车颠簸。 青年倒还好,前头这人敢这样在山间赶车,定然是有几分信心的,而且,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人与其他山里人的气质不同,虽然还没见过他的样子,但从背影就能看出来些沉稳。 青年与白体恤在后头闲聊,白体恤问:“你也是被迫选择这个村子的吗?” 青年瞬间觉得这人是个傻子,主人家就在前面,这人竟然就直愣愣地当着面讨论这些。 “不是,我是自己选的。”他只好这样回。 “为什么?”白体恤不解,是真的不解,一个牛车从四点跑到天黑,甚至要跑到半夜才能到的地方,他不明白这人为何主动选这儿。 “天边,一听就像是能摸到天的样子。”青年也想不到什么好用的理由,索性就着名字开始乱吹。 其实他真不是自愿来的,若给他个选择的机会,他应该会选近一些的地方,至少,得是个有信号的位置。 天快黑时青年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眼时间,就发现已经收不到信号了。 他之前想过这点,也做了些心理准备,但着实没想到能有这么惨。 这个话题过去,白体恤又问:“你觉得他们会欢迎我们吗?” 这下子青年回得很干脆:“不会。” “为什么?” “猜的。” 为什么?对于有正规学校的地方来说,支教还能算是件好事,真真正正地能让那些孩子了解外边的世界,在这些人的描述中让他们对外界充满希望。 有件事青年与白体恤的神经搭上线了:这是一个牛车要从下午走到半夜的村子,他实在想不到有哪个老师愿意待在这里,对于这样的村子来说,所谓支教,其实就是去添麻烦的,那谁会欢迎。 这其实是青年高考之后才了解的内幕,以前觉得支教就是支教,两边谈妥了,带着人去就行。但却不曾想,这个“谈妥”一说,里头还大有文章。 其实许多村子是不欢迎支教老师的,矫情还麻烦,但有些并不太正规的队伍会给村长塞些钱,让村子里收着人,至于教书不教书的,都另说。 青年之前以为自己不会遇上,可在镇上等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约莫是遇到这样的队伍了。 青年接受的也很快,调整心情,只当旅游来的,他是真的该散散心了,高考压抑的太久,这会儿吹着风,连神识也放飞了。 但放飞的后果是,牛车颠簸的时候,他没来得及做准备,情急之下去抓前头赶车人的衣裳,那人穿了个灰蓝色的衬衣,被青年扯得绷开了两颗,其中一颗纽扣似乎掉到了地上,青年听到了纽扣与石头碰撞的声响。 但赶车人没停,青年也不好说太多,只能想着待会儿道个歉,再等拿箱子的时候去镇上买一件还给他。 青年把手放开,前头的人拢了拢衣服继续赶车,其实也没赶,他拿着个鞭子,一下没抽到牛身上,牛一直静静地,慢吞吞地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地方了,远远看着,只有一家亮着灯,是在村口处。 其实,在夜色下都能看出来村子的荒凉,热闹的地方即使人们都睡下了,也还没呢感受的出人气,这里却不同,村口亮着灯那家明明站着些人,却一个个死气沉沉。 仿佛该热闹的不是他们,而是车上的人。 青年拍了拍白体恤的肩膀,沉声说了句:“做好准备,要被围观了。” 白体恤昏昏欲睡,听见这话眼睛睁的老大,也强撑着打起精神来。 那些人站在院子外面,牛车直接经过他们驶到了院子里,他们眼神一直追随着,就像在看一场猴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