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区区煌国人
向湮是在水声和额头冰凉的触感中醒来的。他艰难地睁开眼,干涩的眼角被清晨的阳光刺痛。他眨了眨眼,映入眼帘的是琴洲担忧的脸。他试图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就像用磨砂纸擦过一样沙哑刺痛:“我在哪儿?” 琴洲见他醒了,立刻将床头上的水杯递给他:“在大夫这儿,刚给你包扎好,你先喝点儿水。” “咳、咳咳!”没喝两口,向湮就扶着胸膛咳嗽起来。他低头一看,小腿已经被包扎过了,右侧腹部上的伤口被绷带仔细地缠了好几圈,只透出一丝暗粉色的血腥气。他愣了会儿,猛地抬头:“先生呢?” “还‘先生’!”琴洲没好气地擦去向湮额头上的汗珠,侧过身,两只嫩白的手攥着毛巾拧干,复又帮他擦拭身上的汗渍。她埋怨:“一会儿不见,是不是又替他挨枪子儿了?” “我没受伤了。”向湮顶嘴。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琴洲将毛巾扔进冰水盆里,坐在床边。她让向湮躺下:“老爷没事儿,已经在休息了。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向湮顺从地靠在床边:“我睡了多久?” “也就一晚上,你不会又想爬起来吧?我告诉你,没门儿。”琴洲瞪了他一眼,扶着他喂了几粒药片,又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背,弯着腰收拾床上换下来的绷带,“你先休息吧,一会儿外头来人了,你也别管,好好躺着。要是让我看到你再往外跑,我就把你的腿给折了。”她眼神认真地留下这句,就端起水盆和其他一些杂物起身,撩开帘子离开了。 向湮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的漆有点掉了,被漏雨泡得起了几个大泡。侧目,苍白的窗帘就像死人的手扒在杆子上,尸体托在地上晃悠。另一侧的床上也躺了个人,似乎是疼极了,正不时地发出隐忍的叹息声。向湮收回视线,握了握拳头,能动。 安静下来后,昨夜的一幕幕源源不断地回溯。那时他正在和单月笙说些什么,突然从不远处的丛林中看到一瞬的白光。一把飞刀划破空气,直直袭向单月笙的背部。他暴喝一声,将单月笙一把扑倒在地,这才堪堪躲过一击。 比起腿脚不便的他,单月笙立刻就做出反应,一个滚翻躲过又是几枚密集的子弹。他趴在地上超子弹发射的方向“砰砰”几枪,就听到树林里传来几声吼叫,然后是树叶草丛摩擦的声音。单月笙乘胜追击,冲进树林几下子就用枪托敲烂了那些人的脑袋——这是向湮跟上去时看到的。脆弱的脑壳被捣碎,里头白花花红艳艳的东西炸开一地。 单月笙擦了擦额角的汗,对向湮伸出手:“走吧,马上就要有人来了。” “嗯。”向湮没有抓住他的手,而是自己拖着腿往山下走。单月笙也不气恼,只是强硬地将向湮拽到怀里,一个用力将他背到背上:“这样走比较快。” 向湮脸上有些发烫,却没再反抗了。 一路上向湮趴在他背上,用枪托分开面前的杂草丛,单月笙则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下爬。也许是因为本就受了伤,又消耗了不少体力。明明是下坡,单月笙却比上山时走得更吃力。他的手臂向后绷直了拖着向湮,肌肉一直保持着紧绷的状态。向湮很快就感觉到自己胸前那一片被单月笙的血浸湿了。 他焦急地想要跳下来:“你伤口都裂了。剩下的路不多,我自己走就行……操!” 单月笙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警告道:“你再动一下试试。” “不是,你干啥呢放我下——哎!”向湮话还没说到一半,屁股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又急又气,见四周没人,才又妥协:“行吧,那你松手,我自己抓牢了。”单月笙一松手,他就双手双脚紧紧勾住单月笙的身子,猴子抱树似的环得死死的。 又这样走了一段路,在单月笙汗如雨下时,终于能看见树林的尽头了。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能依稀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空中星星点点的明星。向湮记得小时候干活儿干到三更半夜,抬起头就能看到满天的星星汇聚成一条宏大的河流,将黑色的天空一分为二,不知何时起,再抬头就看不到什么星星了。 “邢先生,你认得星星么?”向湮突然问。 “嗯,怎么突然这么问?”单月笙喘得有些急,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回去再说吧。” “不,没什么。”向湮摇头,“你看得清路吗?” 单月笙肯定了声,背着他躲到树林边沿的一棵树后。他让向湮靠着树,自己蹑手蹑脚地探出半边身子。树林四周并没有人在巡逻,围墙内也没有传来喧闹的声音了。单月笙拉起向湮,两人一路压低了身子,从草丛里一点点摸到黄金阁正门附近。 昏黄的路灯下落了两片影子,身着笔挺军装的两名士兵守在门前。他们一个有着一头卷翘的金发,另一个赤发雀斑,都抱着先进的步枪立正,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从他们的袖章能看出是帝国军的人。向湮眼皮一跳,能调动帝国军的人他只认识一个人。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他,但向湮着实不想再遇到他了。 单月笙作为黑月会的老大,与帝国的交情也不浅。只是他平日以自己的身份出席任何活动,都会戴上面具,现在没有面具不晓得对方认不认得出他。向湮不敢贸然行事,拉住单月笙:“我们先绕开吧,你回去一趟再叫人来也行。”说到这,他突然想到:琴洲正午就应该去叫人了,可这会儿还没人来,只能是因为蒋胜辉那儿也出了岔子,被拖了时间才能来。 “我去看情况。”单月笙说,可是手腕被向湮牢牢抓住。向湮咬牙切齿:“发什么疯,对面有枪——” “我也有。”单月笙晃了晃手里枪托都快烂了的老旧款。 “什么时候了还装傻!”向湮低吼,“不成,我们再想个法子绕开再说。” 单月笙被他吼了,不怒反笑:“你担心我。” “什么?”向湮简直要气笑了,也许是因为心慌焦躁,他便没大没小起来,“你怎么那么多闲情雅致想这些?有这个力气跟我斗嘴,你就不能想想怎么活下去!” 听他这么说,单月笙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灿烂。他那双迷惑性极强的桃花眼弯着,弯曲着手指替向湮擦去脸上的汗,随后又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嗯,我不想死了。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你……”向湮下意识蹙眉。 “是谁在那里!”士兵用帝国语怒吼。 两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却见士兵用枪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丛。紧接着,一个歪歪斜斜的身影拖沓着步子,高举着双手磨蹭出来。男人背上挂着枪:“我、我投降!” “你是反叛军?”士兵继续用帝国语质问,可男人似乎是听不懂,只是一直重复着“我投降、我投降”。然而士兵并没有放过他,只听一声枪响,男人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从他脑袋上的枪眼里,比他胳膊上挽的红巾还要鲜艳的血液就跟泉水似的涌了出来。 紧接着,远处的一片草丛中,惊慌失措的青年们鸟兽四散,被两个帝国士兵像打靶子似的一枪一个准。地上横七竖八地趴着、躺着一堆尸体,有些还活着,试图爬到树林里躲过一劫,被士兵在脑袋上补了一枪后便再也不动弹了。 向湮脸色煞白,小声说:“我们走吧。” “不,他们不敢伤我。”单月笙说,“你看他们的枪,是最新式的,枪托上还有枪厂的印章——我认识,他们是第二支的。” “什么?”向湮错愕道。 “放心,伤了我,他们也活不下去。”单月笙对向湮露出一个微笑,起身走了出去。他对那两个正嘻嘻哈哈计算着谁傻了更多的帝国军,用熟练的帝国语说:“帝国军第二支的士兵,我是黑月会的干部。里面现在情况如何?” 两个士兵见他接近,立刻用枪指着他。金发士兵大喊:“停下!” 向湮心底大骇,又见单月笙沉着脸:“你们没有资格命令我。让开。” “我让你停下!管你是黑月会的干部还是老大,区区煌国人。”红发士兵超单月笙脚边开了一枪。 单月笙就像没有感觉到子弹的热量似的,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到他们面前。枪口就在面前,单月笙轻飘飘地说:“怎么了,区区煌国人怎么了?”他一把握住红发士兵的枪杆,用巧劲一下子夺过枪,握在手里反指着那民红发士兵,“我在问你话呢,你说区区煌国人,怎么了?” 红发士兵不敢动弹,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头。金发士兵也不敢轻举妄动,枪指着单月笙:“你到底是谁?” 单月笙只冷冷地瞥他一眼:“放下。” “什么?”金发士兵一愣,单月笙的手已经搭在枪管上,白净的食指在上面点了点:“我说放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金发士兵迟钝地将枪放下,突然一个爬伏在地上的“尸体”动了起来,想要向树林里爬去。金发士兵立刻又托起枪,却因为单月笙按着枪管,子弹偏离了他瞄准的方向,直直飞入不远处的树林里。 “呃!”树林里传来一声闷哼。 向湮摸着自己右侧的腹部,摊开手掌时已经被鲜血染红。他觉得眼前顿时模糊,牙关也在发颤,整个人都徐徐失去热度。他又晃了几下,倒在地上。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窗外忽地传来汽车的声音,紧接着诊所的大门被敲响。向湮坐起身,透过窗户往外看。诊所门口停着一辆漆黑锃亮的轿车,一个身穿风衣头顶宽檐帽的男人下车,在两个黑衣男人的护送下走进诊所。 男人身形有些眼熟,向湮心中有了个模糊的猜想。他撩开帘子,见琴洲不在,于是批了件衣服下床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