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初识
第一眼见到单月笙时,向湮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和他差不多高的小孩有着一头柔顺的乌发,垂在肩头就像一层秀丽的丝绸包裹着白珍珠似的脸蛋儿。大多数煌国人的眼珠子都带上点棕色,他的不一样,就像黑曜石似的将光吸进去,也将人的魂儿给沉溺在里头。 向湮没敢说话,对方身上的那种不近人情的气息让他被压得有些不舒服。接他回来的那个男人大手抚在他背上,将他往前推了推:“这是我给你找回来的。生日快乐。” 男孩打量了他一眼:“我想要的是一条狗。”他的声音都是甜甜的,童稚未褪。 “人总比狗好用。”男人笑了,补充一句,“况且本来就是带回来给你养的。” “哦。”男孩不置可否地掐住向湮的脸,左右端详了一下。向湮蹙眉,下意识就将他的手排开,紧接着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他被打得滚到地上,整个人埋进土里。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都未爬起来。只能吃力地仰着头,望向一侧站得笔挺,仿佛揍他的不是自己一样的寸头男人。 向湮心知肚明自己没有资本和他们闹,于是只能垂着脑袋装作一声不吭。 “你要趴多久,跟我来吧。”男孩说着,转身走进大门。 向湮抬头睨了他一眼,不敢不从,便跟着男孩进了宅府。 这老宅离山有约半小时车程,一路上男人也不阻碍他往外看,他便大概记住了一路上怎么过来的。下山后先是驶过一片城区,应当是与妓院差不多的方向,他看到了几对的嫖客——手里拿着从脂粉店买来的伴手礼,打算去讨妓女欢心呢。接着过了条河,桥有大约十米多宽,但他只看到零散几个过桥的人。桥的两侧各有两个帝国士兵在放哨,过往的人都得给他们过目通行证,才能放行。 男人只是摇下车窗,帝国士兵看了看他的脸,便让他过去了。进入另一片显然更加干净的城区,是向湮从未来过的地方,记起来就有些困难了。他只记得车子驶出城区后,又开了大约十分钟的路,穿过一片树林,不见人烟后才到达了这座老宅。 他一度以为男人要把自己避人耳目地杀了,可仔细一想,要杀他哪需要藏着掩着,直接动手不就得了。 老宅辉煌气派,灰色石头砌成的围墙上升龙攀附,门上的狮子门扣嘴里衔着一枚金环。向湮看不出这是真金或是镀金,但抠下来也够自己吃上一阵子了,他胡思乱想着。男孩在前头走,身后没有人跟着,漫长的石路上空无一人。他便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将男孩砸晕了再逃跑的可能性有多高,但在瞥见周围巡逻的壮汉时,这种无边无际的想法又独自湮灭了。 男孩走进一间大气的屋子,门槛都能到他的小腿高度,跟别提有起码三个他那么高的门梁了。屋子里用红木装修着,向湮只在教官的屋里见过这种材质。甚至就连教官都不拥有这么大一块红木做出的家具,巴掌大的红木雕成的一个配饰被他供在桌上,出门都嫌灰大而不肯戴。向湮颇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整一屋的红木家具,脚步停在门外不知该进该退。 向湮没察觉到自己对于这个年纪相仿的男孩产生了些许说不明白的期待,希冀地盯着他希望他能说些什么。然而男孩像是没看到似的径直躺到床上,背对他侧卧着小歇起来。 过了半晌,向湮忍不住开口:“你叫什么?” 男孩没回应,甚至没有看他。向湮想起阿琴曾跟他讲过的礼义廉耻,于是重新问:“我叫向湮,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哪个向、哪个湮?”男孩转了个身,靠在软垫上歪歪斜斜地看着他。 向湮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捏了捏衣角:“不知道。” “嗯?” “我……不认字,就不知道怎么写。”向湮涨红了脸,明明平日也不在乎自己不识几个大字,这会儿见着男孩手里的书卷,却突然臊得慌。他低着头不去看男孩,又补充道:“我不太爱看书,我擅长别的。” 好在男孩似乎并不介意,冲他招招手。向湮急匆匆地赶到床边,识相地没有坐上去,而是弯着腰站在床边看男孩摊平在床上的书。和阿鹤的藏书不同,雪白的书页上没有图画,只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向湮头晕眼花。男孩用笔杆圈出一个字,问:“是这个‘项’么?” 向湮盯着那个工页项,总觉得不带劲,便摇了摇头。男孩又圈了个字:“那么是这个‘洋’?” “不是‘洋’,是‘湮’!”向湮纠正道。男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明明不识字,要求却挺多的。罢了,我来帮你想个字吧……‘向湮’如何?”他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写了两个秀气的大字。向湮盯着看了一会儿,迷茫地点点头:“行。” “那就这么定了,向湮。”男孩眯起眼睛,伸手在向湮下巴挠了两下。 “你做什么!”向湮吓得退后半步,脖子都倏地缩了起来。双臂横在胸前,警惕地堤防着男孩的一举一动。然而男孩只是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你弯着腰不累么?” 向湮疑惑地摇摇头,以为男孩要让他坐在床上。男孩却指指地上:“坐。” “什么?”向湮虽下意识惊呼出口,心里却明白自己和对方的差距。尤其是在无意中瞥到门外的守卫时,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还是坐在了地上。初夏的地砖有些凉,却不至于刺骨,于是他干脆盘着腿面对着床边歇息起来。 男孩失笑:“让你坐,也没让你这么放松。看在你第一次,下次开始就得跪着了。” “哦。”向湮嘴上说着,心里已经翻起了白眼,心说才没有下次了。 “过来,我教你认字。”男孩说着,指着书本上的字一个个念出来。 书里的内容颇难,向湮没听懂几个字,只听出了男孩还未变声,声音就像个女孩子一样稚嫩清甜。一路上颠簸不停,现在听着难懂的书本,他有些昏昏欲睡,头也一下下地点着。迷糊中他听到男孩问他:“你要睡着了么,向湮?” “嗯……”向湮点头。 “哦,那就睡吧。”男孩说。接着向湮感觉到一片轻柔的像是羽毛一般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木头的清香。倦意席卷而来,他再也撑不住眼皮,缓缓睡去。 向湮是被一阵疼痛给弄醒的。睁开眼睛时屋内已经一片漆黑,他躺在地上,头贴着地板的那一侧疼痛不已,应该是睡着睡着就摔倒砸着脑袋了。他揉着头爬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左右环顾,男孩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有些失落,自己还不知道男孩叫什么呢。 不过这点失落很快就在他往外看时消失了——外头一个巡逻的都没有。漆黑一片,只能听到蝉鸣鸟叫。他将毯子随手叠好放在床上,又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几步,确认没人后便循着记忆奔向大门。 门口倒是有两个守卫,不过难不倒他。向湮嗖嗖两下爬上一边的一颗松树,一跃而过落在墙的另一侧。他大概回忆了一下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小小的身影迅速隐匿在黑暗之中。 对于向湮这种偷摸惯了的,夜路总比白日好走。他一路避开大路,穿过小巷,终于来到桥边。仍旧是两个士兵守在桥前,他知道自己难以从对方的眼皮子下钻过去,然而游过河又不现实,只能另寻他路。 他沿着河走了一会儿,除了方才那座桥便的确没有其他路可走。眼看着天边已经开始翻出一层鱼肚白,向湮决定找个地方先躲起来,慢慢思索回去的法子。 然而向湮正躲在一家酒馆的后门边,打算早上看看能不能混到点儿什么吃的时,几个身着黑衣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巷子两侧将他夹击。带头的那个大喊一声:“找到了!”便一个箭步冲过来将他从地上提起来,跟拎小鸡仔似的。 “你们是什么人?放开我、放开我!”向湮剧烈挣扎起来,挥舞着细瘦的四肢对抓着他的男人拳打脚踢,试图像摆脱教官那样逃离这个状况。但是他没料想到男人比教官凶狠得多,换作教官可能就是一个巴掌,男人居然直接卸了他一条胳膊! “啊!”他顿时疼得小脸惨白,被扔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豆大的冷汗顿时浸透他浑身,还能动的那条胳膊抱紧身子发着抖,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不断打着颤。比这个更痛的他不是没尝过,鞭伤也好拳拳到肉的发泄也好,却没有哪一次是真真切切地让他失去对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控制。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臂没法动弹时,整个人如临冰窖,迅速被恐惧包围、冻结。 “把他带回去!”折断他胳膊的男人一声令下,另一个人便把向湮扔上了铁皮车的后备箱里。车盖一阖,便见不到一丝天日,只能听到轮胎滚过地面的轰鸣。 向湮将整个人缩成一个球,疼得说不出话。不知过了多久,当一丝日光刺入他眼中时,他面露凶光地瞪着车外的男人。男人并不把他当一回事儿,把他揪起来提着走进了老宅,一路拖拽着回到了男孩的屋子。 “少爷,把它带回来了。”男人将向湮放在地上,毕恭毕敬地弯着腰。 向湮强忍着疼痛眯起眼睛,看着正坐在床边的男孩。他正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卷,抬眼后似乎是很惊讶:“这么点时间不见,你怎么成了这样?”他看着男人,“你做的?” 男人犹豫片刻后,低头承认:“是属下做的。方才他抵抗激烈,属下不得已才……” “行了,你们,”男孩对门外的两个男人比了个手势,“把他的胳膊卸了吧。” “少爷!”男人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声音,剩下的呼喊却被堵在喉咙里,最终只是垂首自己走出去。片刻后,向湮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伴随着男人痛苦的闷哼。 男孩走到向湮面前,半蹲在他身边:“下次出去玩得跟我说一声。” “什、么?”向湮怀疑自己听错了,艰难地开口。 “奇怪了,我说得很清楚了吧。”男孩奇怪地偏着头,干脆贴着他的耳朵重复了一遍,“如果你下次想出去玩了,得提前向我申请才行。” 向湮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半夜出逃,被人断了条胳膊绑回来。男孩居然说他是“出去玩”?向湮不知道这种属于过分的天真或是天生的残酷,任何一种都不是他能对付的。于是他选择沉默,观察后再做反应。 男孩让人把他抬到卧室另一头的一张床上,自己坐在床边:“把他的手接好,然后弄份早饭来。” 大汉双手按在向湮的胳膊和肩膀上,只听“喀哒”一声,向湮便被一阵剧痛袭击。他惨叫一声,趴在床上喘着粗气,整个人抖若筛糠。随后他感觉到有人贴在自己背后,细软的长发落在肩头,男孩轻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传进来:“真乖,不痛了、不痛了。” 向湮的眼睫都被泪水糊住,看不清。他只能模糊地在眼里描绘男孩精致的容貌——应该是微笑着的,不然怎么会连声音都带着笑意。他颤抖着问:“你到底……是什么?” “嗯?”男孩从身后抱住他,一边抚摸他的手臂,一边挠他的下巴,“我叫单月笙,是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