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乖狗
说起来,向湮听过单月笙说的最多的夸奖便是“真乖”了。单月笙要夸他,从不会说“真能干”,或是“你帮上大忙了”。 在旅馆与青龙帮产生冲突那次,单月笙的脑袋被开瓢,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向湮在这期间几乎没合过眼,自责得恨不得想要一头撞枪口上算了。然而看着单月笙苍白的睡颜,他还是咬着牙,不分昼夜地陪在床边。他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地靠在床边小歇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单月笙淡然的笑脸。 “怎么了?上来睡吧。”单月笙往旁边挪了些,让向湮躺上来。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向湮堂而皇之地靠在单月笙身边,被褥里还带着些余温。这三天他一直帮单月笙擦身,因此也没有什么异味,反倒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有些耳热,于是侧开眼神问:“你要喝点水吗?饿不饿?” “嗯,先不说这些。我的狗狗在我睡着时也一直陪着我对不对?”单月笙屈指挠了挠他的下巴。 “……对。”向湮心下一震,浑身僵硬发热。 单月笙笑得肩膀都在颤,靠在向湮肩头,一手伸入他的手心里缓缓与他十指交握。他纤长的睫毛卷翘,就像一对蝴蝶翅膀那样轻轻扑扇,底下深黑的瞳仁熠熠生辉:“狗狗真乖,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向湮顿时呼吸一滞,所有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只觉得胸口暖呼呼的。他摇头:“没有受伤。” “还会骗我了?”单月笙不听他的,直接将他的衬衫领口扒开,露出里头的青紫痕迹。其实相比起头天晚上那种大片大片的淤青,现在红肿已经消退了不少。那些人的拳头说重也不算重,向湮三两下就靠巧劲躲过去大半。只不过是向湮这三天一直忙于照顾单月笙,反倒疏忽了自己身上的伤,这才还能看到印子。 单月笙蹙眉,向湮以为他生气了,下意识就想爬起来,却被他抓住手。单月笙凑近向湮的胸口,小巧的鼻翼抽了抽:“你还没上药?” “啊?是,我本来打算睡醒了去上药的。”向湮愣愣地回答道。 “把药拿过来。”单月笙松开他的手,“我给你上药。” “不用!”向湮声音陡然拔高,又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讷讷地垂首解释道,“你才刚醒,还是多休息会儿,我自己上药就可以。” “你在跟我顶嘴?”单月笙眯起眼睛,声音也变得危险。 向湮摇头:“不是。” “那还不快去把药拿过来。”单月笙一改方才的阴沉,笑得如沐春风。阳光透过纱窗温柔地抚过他的面颊,就像是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光。还未发育的少年面如陶瓷玉器,却带着鹅毛般的柔软,嫣红的嘴唇微微抿起。 “……啊,”向湮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他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知道了。” 向湮拿着药膏回来时,单月笙正坐在床边伸展四肢。三天三夜没活动了,他浑身都有些僵硬,就像一只猫咪那样伸着懒腰。见向湮回来,他拍拍床沿让向湮做好。 脱掉上衣,少年单薄的身子已经长起一层薄薄的肌肉。和单月笙那种皎月般的莹白不同,向湮的皮肤是常沐浴阳光的麦色,上面留着大大小小的细疤,看得单月笙直皱眉。他挖了块药膏没有涂抹在淤青上,而是先把每一道疤都用药膏覆盖了,跟赌气一样。 向湮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单月笙问。 “没有。”向湮立即抿起嘴唇,看单月笙怀疑的目光,不得已补充道,“我……想到好笑的事情。” 好在单月笙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专注于手下一层叠一层的淤青。 一开始有些痒,向湮忍不住扭动,被单月笙一句“身上痒了,欠揍了?”给吓得不敢动弹。他紧绷着浑身肌肉,硬生生忍住了想要躲开的冲动。后来身上绷不住了,在午后的阳光里,连神经都开始松懈。他以前也不是个喜欢睡午觉的人,更何况要在别人面前睡觉,对他而言从来都是性命攸关的。可是他迟钝地看着单月笙,不知为何就是昏昏欲睡,心里没由来的安泰。 “阿笙。”向湮开口。 “嗯?”单月笙并未抬眼看他,而是继续着手上的活儿。 向湮困得睁不开眼,下巴一点一点的像庭院里的欹器。他问:“你不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这么觉得?”清凉的药膏涂抹在皮肤上,向湮下意识地缩了缩腹部:“我没保护好你。” 单月笙缓缓抬眼,漆黑的眼珠子深不见底。他就这么看着向湮,半晌才开口:“你见过有人会骂狗不中用吗?” “……没有吧?”向湮思考了会儿,不确定道。 “对,没有。”单月笙说,“所以我也不会因为你做错了事情骂你,明白吗?” 向湮还是觉得有些难以释然,但还是点点头:“明白了。” “真乖。”单月笙沾着黏糊糊药膏的手摸了摸向湮的下巴,在他鼻尖抹了下,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单月笙说的话,直到很久以后向湮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彼时他站码头的货物中,举着枪的手正在颤抖,透过血糊的眼睛看到单月笙用刀刃刺穿单杜龙的胸腔,在向湮用枪打出的空洞旁添了个血洞。银刃穿过肋骨,刺入鲜活的内脏,向湮仿佛能听到那颗心脏的震动透过刀刃被扩散到空气中,咚、咚…… “月笙,你果然是我的儿子。在这条道上,你会走得比我更远,我可以断言。”单杜龙笑着吐出一口鲜血,浇在单月笙的脸上。血液浓稠,淌入衣领,就像一条河流。他的眼珠子缓缓转动,仍旧清明,视线落在向湮身上时直接将对方定在原处。单杜龙大笑起来,血珠如雨点般挥挥洒洒:“他可真是条好狗啊,是不是?” 单月笙没有回答。 “忠心耿耿,即使是叫他来陪你杀你老子这种没把握的事儿都在所不辞!”单杜龙笑得浑身乱颤,就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峰。单月笙面无表情地转动刀柄,而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染血的大掌怜惜地抚过单月笙的脸,留下一个血掌印:“不这么让他表忠心,就无法安心,谁也不能信任……月笙,血脉真是无法反抗。即使你杀了我,你也不过是下一个单杜龙罢了,呵。” 巨石般的男人在留下这声不屑的讥笑后,骤然倒塌。他双膝一软,背脊失去力道,整个人从刀刃上徐徐滑落,最后侧倒在地上。他的眼睛仍大睁着,嘴角带着狰狞的笑意,仿佛似后依旧不依不饶地嘲笑着单月笙。 天空乌云密布,滚滚雷云接踵而至。几声雷响后,先是淅淅沥沥的雨点,刹那间转为瓢泼大雨,将单月笙从头到脚淋得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淌下,却怎么也冲刷不净浓郁的血腥气。 “呵呵……”单月笙从喉咙里滚出几声类似抽泣的声音。向湮以为他哭了,手伸到一半却发现单月笙居然在笑——他的眼里迸发出惊异的光芒,倒映着父亲的尸体。嘴唇高高翘起,在血花的点缀下妖异艳丽:“呵、哈哈……哈哈哈!” 单月笙笑得捧腹,整个人都弯下来,连连倒退了几步。 向湮杯他这幅模样吓到,连忙上前去,却不知如何是好。单月笙就像一只失去理智的猛兽,虽然在笑,却仿佛随时都会咬碎接近他的任何人。他手里的刀还未收进刀鞘,稍不小心便会伤到自己。情急之下,向湮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单月笙,徒手握住刀刃从单月笙手里夺来,扔出老远。 “哈哈、哈啊……啊……”在向湮笑了许久,单月笙终于缓过神来。他抬起双手掩住面部,深深地喘息着,浑身发作般痉挛起来。 “阿笙、阿笙你听得到吗?”向湮惊愕地捧起单月笙的脸。单月笙睁大了眼睛,瞬间停止了痉挛,就像一块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动作。水珠点在他的睫毛上,一眨便落下来。单月笙桃花瓣似的唇动了动。 向湮听到他深沉的声音:“回去吧。” 那夜单月笙破天荒地让向湮睡了自己的床,两人就像是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下冬眠的小动物,互相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向湮摸到了单月笙削瘦的背脊,脊梁骨一节一节的有些硌手,摸上去很冷。于是他将手心搓热了又覆盖上去,暖意在掌心里散开,单月笙舒服地展开手脚。 “向湮。”单月笙认真地看着向湮的眼睛,黑沉的瞳孔里只有一个人存在。他逐渐靠近,直到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他问:“你知道我睡得很浅。” “什么?”向湮一怔。 “也就是说……”单月笙眨了眨眼,被月光照得透亮。他的嘴唇也看上去是柔软的,甜美的。他说:“如果你半夜潜入我的屋子,我会发现。” 向湮顿时感觉脑内“嗡”的一声,面颊火热,背脊却嗖凉。 “怎么了?”单月笙像是看不懂他的恐惧与紧张,纤长的手指来回在向湮脸颊上滑动。 月光被乌云遮住,屋内一片漆黑。 “我、我……”向湮结巴着,急得满头大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嗯。”单月笙心不在焉地捏着他的鼻子,手指交替着像小人走路那样沿着向湮的鼻梁走到额头,拇指划过凹凸不平的伤口。向湮忍不住“嘶”了一声,他本就长得凶狠,那道伤口被洗净后深粉色的一条越过眉骨直达眼角,显得他更是狰狞恐怖。单月笙却毫不在乎,继续拨弄那瓣伤口:“你说。” “对不起,我不该、不该偷偷地……”向湮又疼又怕,说话便愈发磕巴,“偷偷进你屋,还、还……呃!”他陡然睁大眼睛,瞳孔震动盯着单月笙忽然靠近的脸。 单月笙微微抬头,柔软的唇瓣轻轻触碰在那道狞凶的伤口上。 向湮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产生幻觉了,才会看到单月笙在吻他。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游曳,落到单月笙领口下白皙的皮肤和凸起的锁骨上,大脑愈发晕乎。 单月笙就这样含着他的伤口,濡湿的触感绵软温暖。乌云褪去,皎洁的月光重新铺洒满屋,单月笙终于松开,重新与他对视:“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就像你每个夜晚做的那样。”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向湮再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将自己的嘴唇交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