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昌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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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轮到周彦学惊讶道:“先生竟见过我?” “我早年常找他喝酒,有一回得了罐碧草带去,他跟我说新收了个弟子颇有才气,就是身子骨太弱,不是长久之相,我就劝他把孩子留身边养着方便看顾,他就让那孩子过来递茶水,你有印象么?” 周彦学本来记不得,因为那时候刚入门不久,身子弱做不得杂务,奉茶的事儿基本都是他的,拜访菖蒲子的人络绎不绝哪里全都记得。但听他一说隐约记起来,有次奉茶时确实看到桌上有坛碧色的酒,过后他还奇怪问了老师半晌,后来菖蒲子不耐烦扔给他一本,后来还真让他研究出来类似的味道。 “原来是您?恕小子方才眼拙,老师曾对我说过不少您的事儿呢。” “哼,他肯定没什么好话。” 虽然确实如此但周彦学还是顾念老师形象,便道:“老师跟我说,自己如今少有拿不出手的东西,可在书法造诣上总是低岑英一头,可他偏偏专精的是金石。” “这话倒是不假,”岑英捋了捋胡须,得意道:“此道乃我毕生求索,我敢说前后五十年无人出右,不过那老东西别的十八般倒顶顶好,若非如此我也不屑跟他结交。” “只可惜呀,那次之后我便受故人所托来京,再也没去看过他,只听说他葬在山里,可我如今这般,也着实过不去,恐怕只能来生再见了。” 岑英说罢不由得垂首叹息,周彦学忙劝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尚虚华,情贵在诚不贵在长久,老师想来也不愿惹您如此伤怀。” 蔺昂听闻周彦学病弱,心下纷乱疑窦丛生,但也知眼前不好追问,转而问老人:“您说的故人便是我母亲么?” “是,”岑英重新打起精神,点头道:“你母亲虽是个女流之辈,却工于书画,我与你外祖父有旧交,让她跟我学,那时候她已经及笄,虽然没学几年便出阁了,但已有小成。后来你姐姐和你大些了,她给我捎信儿说让我教你,嗐,她自己的本事教个把孩子满够,我知道她是觉得我一个老头子在外面不放心罢了,想在跟前看着我,也能想起你外祖父来。” 蔺昂也回忆道:“母亲的小楷和工笔独树一帜,刺绣时也能按笔法来绣图样,姐姐好些嫁妆都是母亲亲手绣的,外面贵眷们也都夸赞。” “嗯,她是大家闺秀的功夫,比爷们更精巧。不过说起来,你跟你姐姐都没学到好处,霜儿她跟程子都是坐不住的,绣了两枝花就跑外面打球蹴鞠,好不容易你大点儿了想教你刻石,字儿还没学会,就拿了我一块儿好石头抠了个四不像的东西。” 说罢两人对着笑起来。周彦学想起他的那件刻了鹿的玉佩,也跟着笑了。岑英抿了口茶水叹道:“哎,真是老了,进来说起的都是些陈年旧事,我眼见亲朋一个个离去,这世上还挂念的也就你们几个孩子罢了。” 老人一回忆总是爱想些伤心往事,岑慕程忙打岔笑道:“闲话了这许久,我去跟厨房说说,该起灶了,备他个八盏十样的。” 岑英听她一说便喊道:“你快止了吧,叫下面去说一声就是,也不嫌冻着,”转头对蔺昂抱怨,“你说说这人,啊?大着个肚子成天上蹿下跳的,哪里像个姑娘家。” 岑慕程觑了一眼,见爷爷脸上不再郁郁,便悻悻坐回来装模作样嘟囔道:“我哪里上蹿下跳了,又不是猢狲,再说我都不是姑娘了。” “哦,快当娘就不是女子了?你在我这儿什么时候都是姑娘!” “行,那在我这儿您老当益壮还是小伙子,扯平了。” “胡说八道,胡搅蛮缠,没大没小,目无尊长……” “行了爷爷,就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知道的词儿多。” 周彦学久不见这样的家常热闹,只微笑看着这祖孙,明明一个耄耋老人一个即将为人母,偏跟孩童一般。收回目光却见身边蔺昂盯着自己,眼中有些犹疑之色,心下微叹,伸手悄悄拍了拍他的手。 不一会儿天黑下来,屋内掌了灯,岑慕程的丈夫朗德也回来了,相互点头便并在一桌吃饭。周彦学见朗德相貌英俊却寡言少语,行为举止间对岑慕程甚至有些恭敬,给她取来软垫,照顾她餐食,心中便有些奇怪,料想是长辈见程姐强势给她挑了个老实赘婿。 餐饭用罢,上了香茶清口。岑英引出话头说了些天南地北的趣事,他们几个小辈纷纷应和,嬉笑热闹起来。周彦学少年游历,五湖四海风光能和着词曲信手拈来;蔺昂驻场沙漠草原,说起些异国风俗也很新奇;程姐早先一直随父兄在江南经商,吴语小调别有乐趣;最让周彦学惊奇的是岑慕程的丈夫,偶尔几个句附和,塞外还是江南,北山还是南海竟都知晓,就是他口音别扭又含混,仿佛小儿学语。 周彦学一边听着岑英祖孙跟蔺昂说着近两年的家长里短,一边从果盒里取了一把开口的核桃松子,剥出一小碟推到蔺昂手边;蔺昂见了便朝他笑了笑,伸手将茶水给他续满。 岑慕程眯着眼在蔺昂和周彦学身上来回打了几转,突然笑道:“文卿端的是一表人才,我在爷爷这里总是行为无方,早前失礼了,再向你陪个礼。” “言重了,是程姐待人赤诚,不拘小节。” 岑英问道:“你又作下什么好事?” 岑慕程爽快笑道:“刚一见文卿心生欢喜,说了句要纳他做婿的戏言。” 朗德闻言手在半空顿了一顿,而后无声将酸甜的蜜饯果子端给她。岑英啧了一声:“你呀,这江湖匪气是一辈子也去不了了,我非要等着看看从你肚子里钻出个什么样的娃娃来!朗德,你也别一味纵着她,听到没有?” 朗德面上隐约显出个笑,低头小声说了句:“我管不了她。” 岑慕程看了他一眼,顺手捻起个果子小口嚼着,也小声道:“你又没试,怎么知道管不了我。” 岑英有些耳背,并没听见,转头对蔺昂和周彦学说道:“对了六哥儿,你看程子耽误了几年如今也要当娘了,你姐姐家眼见又要添丁,你们俩年岁都不小了,确实也该成家了,可有中意的?” “有。” “没有。” 房中乍时一静。 “哦?”岑慕程兴致勃勃问道,“六哥儿竟有了心上人?是哪家的?你近年一直在外,莫不是瞧上了什么将门虎女?” “……不是。”蔺昂眼角往身边人身上一瞥,低头回道。 “若是小门户的姑娘也不是不行,但一定得诚心实意待你才好,”岑慕程转向周彦学微笑道,“你说是吧文卿。” 周彦学看着她淡淡笑了:“嗯。” 本想着明日便一起回去,在老先生极力挽留下,蔺昂决定留下,周彦学另有公事不可再耽误,便决定明日先回。老人今日说了不少话,神色显出困倦,被劝回房歇息去了,朗德默默去招呼人帮忙收拾明晨周彦学回去的东西,岑慕程则着人收拾好一直留给蔺昂的房间。 “今日天色有些晚了,也没再腾别的屋子,六哥儿屋里有间小的暖厢房,委屈文卿挤挤吧。” “不妨事。” 蔺昂引着周彦学往自己屋子去,拐出走廊见月华如水,两人停住抬头看了看。 “虽然是缺月,但好在是无风无云,只觉通畅开怀。” “嗯,冷不冷?” 周彦学摇摇头,侧眼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笑道:“你是想问为何岑老先生说我病弱之事?” 蔺昂嗯了一声,周彦学轻叹:“我幼时的确多病,都说是胎里带的,后来机缘巧合下拜了贤师,又请了许多杏林圣手医治。岑先生初见我时我刚拜师不久,还三天一药五天一方的,所以看着孱弱。” “是么?”蔺昂并不完全信。 周彦学便笑着逗他:“放心,早就养好了,虽然不至于力能扛鼎,但我平时抱个你不也挺轻松的?” 蔺昂不听他嬉闹,只道:“等回京,我便再去找找姜大夫。” 周彦学笑着回道:“好啊。” 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人声。 “你们俩大冷天在这儿晒月亮呢?” 回头一看,岑慕程正由朗德扶着缓慢从廊上走过来。 “程姐,你怎么过来了?”这个地方临近蔺昂的屋子,跟主院离着有段距离。 “我想看看你们还缺什么不,再就是问问文卿明早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先备下。” “哦,我都可以,不挑嘴的。” “那行吧,六哥儿不喜欢人多嘈杂,我就让他们伺候在外面,你们要是需要人就喊一声。” “好,劳烦程姐跑一趟了。” “不费劲儿,今日坐的时候长,正好走动走动,你们来之前我本想去山里找点菇的,六哥儿知道吧,那菇就这么小个儿,藏在林子里的暖和地方,只有这时候才出,炖汤可鲜了……” “不许。” 岑慕程正说的高兴被打断,扭头一看,朗德皱着眉头跟她说:“你身子渐重,若静不下来,平地多走动就是,那山头再小也是崎岖不平的路,有点意外让我怎么办?你若想吃菌子,我跟人去找便是,还用得着你去么?” 朗德说话本就含混,这么长的话却一字一字努力说清楚。岑慕程听了把比划的手放下,竟十分顺从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