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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相见不相识

    第三十一章 相见不相识

    正月十五的晚上,北京城中格外热闹,不但许多男子走在街上看灯,就连平日里闭锁深闺的女子都成群结队走上街头,笑声阵阵十分热闹,要说家门之外的世界之中往日只有男人的嗓音,虽然男子的声音也是各不相同,然而基本上只是在那样一个近似区间内上下浮动,所以听久了难免单调,有时候梅咏雪就感觉仿佛进了和尚营一样。

    然而元宵夜却是不同了,那样多的女人突然之间都出现在外面,仿佛积蓄已久的洪水突然冲出闸门汹涌而来,听着耳边那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如此的令人愉悦,一时间梅咏雪简直感觉好像做梦一样。

    要说这时代的女子倒也不是一年到头完全禁闭在家里,每年总有一个日子是可以名正言顺走出家门的,那就是元宵节,从古至今这个风俗都没有消亡,宋代时候的元夜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而到了明代,则是用“走百病”的名义暂时脱离深闺,来到外面的世界,要说这“保障身体健康延年益寿”的名义确实很堂皇正大,就好像生育过的妇女去寺庙上香为全家祈福一样,都是理由十分充足的,正义感也非常强,轻易无法驳倒的,既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已经有三百六十天待在家里,总得有几天可以出门进入公共场所吧?

    于是元宵节的晚上,街面上人声鼎沸,仿佛热油锅里又浇了开水一样,简直整座城市都沸腾了,情形不同以往,让人恍然之间感觉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奇妙的国度。

    梅咏雪是个不太喜欢凑热闹的人,虽然来了北京城中这么多年,可是元宵的晚上也只出去过两次,花灯虽然很好看,气氛也十分热烈,然而她最深刻的感觉就是——人实在太多,第二天早上打扫街道的时候地上有许多踩脱了的鞋,其中一部分甚至是女子的绣鞋,真难为她们是怎么走回去的。

    当时梅咏雪挤在人群中看灯的感觉,就好像后世黄金周在景区旅游时的体悟,“有缘千里来相会,上个厕所要排队,你要实在憋不住,记得带上纸尿裤”,虽然周围的景致确实很不错,然而这种情况下看到的满眼却只是人头,因此每年的元宵节夜晚,梅咏雪都只是在附近走走,很少往远处去,实在是受罪啊。

    不过今年的元宵节,她却是一定要往最热闹的地方去的,因为与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樊瑞仙和兰生,本来这也没什么,然而这一回最奇特的是,这母女两人都换了男装Σ(⊙▽⊙”a

    要说这次如此行为还是兰生提出来的,梅咏雪那一天只是顺口一提,没有想过真的能够实现,毕竟现实不是话本,如今又不是兵荒马乱马上要逃难,因此女扮男装这种事太过戏剧性,自己倒也罢了,像樊瑞仙这样本来就是诞生成长于这个时代的人,要有这样的观念突破是十分不容易的,哪知兰生居然很认真地提了出来:“娘亲,穿女装有许多地方都不好去的,不如我们今年换了男装出去吧,我好想看看外面的酒楼是什么样子,说是很漂亮的。”

    樊瑞仙第一反应当然是一口拒绝:“胡闹,这样混乱了阴阳,成何体统?好人家的女儿哪有穿了男装到外面胡混的?”

    当时梅咏雪正在场,事先兰生也曾经和她通过气,此时见樊瑞仙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梅咏雪便将已经打好的腹稿背了出来:“啊呀姐姐,这种潇洒的雅事莫要说难以被人发觉,纵然是发现了,也不过是流传千古的一件美谈,书里面曾经记录过的,有一个叫做芸娘的女子,非常的磊落不群,她的丈夫也是一个倜傥之人,两个人合计着要去庙里逛一下,于是芸娘就换了男装,在那庙里好一番游逛,还遇到了另一家正在这里消闲解闷的女子,芸娘便过去搭话,结果一个不留意,手按在一个青年妇人的肩膀上,这当然被人家认为是有意侮辱,差一点闹起来,芸娘说明自己也是女子,于是双方哈哈大笑,坐下来一起喝茶,欢快得很哩。”

    樊瑞仙饱读诗书,是个颇有才情的人,一听这曲折离奇的故事,不由得一时间竟然怔怔地呆住了,一颗心便飞到了故事里的场景,颇有一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感慕,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问:“咏雪,你看的这是什么书?”

    “。”

    “居然有这样的书,能记录这样的事情,其余的文字定然也是十分清奇的,若不致意外销毁,应该会是极为出名的一本奇书,怎的我居然没有看过?”

    梅咏雪:姐姐果然是个鉴书家,这本书在后世确实是十分有名的,只是现在不要说市面上,就连天一阁也没有收藏呢,因为还没有写出来啊!

    “是个很冷僻的抄本,我也是偶然看了几眼。姐姐,既然这事是古有成例的,元宵节那一天,你与兰生便换了男装出游吧,我们还能去酒楼坐坐,姐姐尽管放心,灯火毕竟比不得太阳的光亮,而且各处的人都那么多,没有人能够发现的。”

    兰生也在一旁不住地磨:“娘亲,您就答应了吧,我长这么大,都没有去过酒楼唉。”

    樊瑞仙被她们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地说,一颗心便也渐渐地活动了,她本来就是个不愿认命的,迫于无奈蛰伏了这么多年,如今周围的小风一个劲儿地吹,她的那些曾经有过的想法便如同大青石下的小草,渐渐地冒了头,于是终于,樊瑞仙开始了一件工作——修改男装。

    家中的男子衣服是现成的,丈夫乔大郎留下来的衣袍一直放在箱子里,不时也拿出来晾晒,因此并没有发霉生虫,只是这衣服却也不能拿过来就穿,因为毕竟男子的身量与女子有些差异,一般来讲是偏大,所以真的要穿的话,总要修改一下的,改短改瘦一点。

    樊瑞仙手里拿着剪刀针线,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随口说着:“咏雪,那一天你和我说的,那个沈复倒是一个难得的见识不凡的人,不拘泥于世俗的规矩,芸娘能够有这样的伴侣,倒也是一件幸事,我倒是很担心这样的神仙眷侣不能够长久呢。”

    梅咏雪点点头,道:“后面芸娘病死了,留下一个小女儿,叫做青君的,很是可怜。”

    不过要说这是一对神仙一般的伴侣,梅咏雪倒是也不很以为然,虽然芸娘是中国男人古往今来心目中的理想妻子的形象,不要说清代,就连近代的林语堂都说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子,现代也有人说“娶妻当娶陈芸娘”,可是梅咏雪读过一遍这本书之后,却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对劲儿,要说芸娘在夫家所受的艰难,周旋于婆婆与公公之间,帮公公遮掩纳妾的事情结果惹恼了婆婆,又因为内帷纷争代写家信的事触怒了公公,偏偏又不好辩白,都说诸葛亮为难,要自己来说的话,芸娘比诸葛亮还难呢,诸葛亮手头有资源有人脉,她除了一个丈夫之外什么也没有,孤身一人在丈夫的家里,说是孤立无援也不为过,简直是每走一步都担心踩到地雷。

    至于那个沈复,其实也是个轻佻狂妄的,芸娘喜欢吃臭乳腐和虾卤瓜,大概就是臭豆腐一类的吧,沈复却很厌烦这种食物,十分轻狂地对芸娘说:“狗吃粪便是因为它没有胃,不知道臭秽,屎壳郎团屎球是为了羽化成蝉,你是狗还是蝉?”

    要说这里面生物学知识的严重错误自己就不吐槽了,然而后续发展如同悬崖瀑布一般,芸娘只说了一句“这虾卤瓜是到了你家才开始吃的”,沈复立刻就变脸了,说“难道我家是狗窝?”这句话在人际关系里是非常危险的,一个应对不好,关系就搞砸了,尤其是那个年代的妻子得罪了丈夫,几乎注定悲剧,好在芸娘比较机灵,勉强解说了一下,然后很调皮地强着沈复也吃了一点虾卤瓜,沈复吃了之后觉得,哇,居然也很好吃啊,于是这一次夫妻关系的危机算是顺利度过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梅咏雪看芸娘总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具有自虐倾向的精神异常者,欣赏丈夫嫖娼,支持丈夫纳妾,这简直就是“以他的理想为自己的理想,以他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以他的荣耀为自己的荣耀”,人活到这种地步,完全是抛弃了自己,这样一种“忘我的境界”,梅咏雪怎么看怎么觉得瘆得慌。

    不过现在还不能拆穿,毕竟自己还要靠这一对“完美夫妇”的美好形象来忽悠樊瑞仙女扮男装出去游玩,如果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可能就不太好了吧,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人艰不拆”。

    元宵节的晚上,梅咏雪与樊瑞仙、兰生一起出了门,宋阿婆道是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凑这个热闹,就在家里看家。三个人扯着袖子紧紧连在一起,生怕在滚滚人潮之中走散了,一路上看尽了各种花灯,还看人家放焰火,分外的兴高采烈。

    因为樊瑞仙是一双小脚,走不了太久,因此三个人在街上逛了半个多时辰,也就罢了,折回来到一家酒楼之上,就在靠窗的地方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樊瑞仙倒也罢了,毕竟经历的事情多了,对于哪怕是很少遇到的场面也能够淡然面对,然而兰生则是掩饰不住的一脸好奇,她在这世间长到十六岁,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呢。

    要说这酒楼的菜肴虽然新鲜别致,然而味道与平日家里的饭食倒也不是天差地隔,可是兰生吃着却觉得比从前所有的饭菜都美了十倍百倍,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顿饭是在酒楼吃的,因此这个时候哪怕是吃茶泡饭,她都会觉得格外鲜美,小的时候母亲给她讲过月里嫦娥的故事,如今兰生感觉到,如果月亮上真的有月宫,应该就是这里的样子,屋宇轩敞,灯火通明,衣香鬓影,喜气洋洋。

    事实上樊瑞仙虽然面上的表情十分镇定,然而心中也是极为愉快的,非常怡然地看着酒楼里的布置和人来人往,这对于她也是十分新鲜的,这几年来,自己的心境日益开朗了啊,做起事情来头脑更清楚,身上也更有劲儿了。

    这时她忽然想到张娘子当初说过自己是“菩萨心肠”,要说敬神拜佛一心为善,自己当然也是有的,然而当时那样关心张娘子,却不仅仅是为了今生慈悲为怀积功德,事实上当时的自己,精神已经振作了起来,虽然丈夫死了,然而有那样一个弟弟,心情却比从前愉悦了许多,说来也是奇怪,人能够感受到生活的乐趣,精神乐观起来,就会比从前更有力量。

    三个人正欢欢喜喜地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忽然几个人走了上来,梅咏雪偶然瞥了一眼,登时飞快地垂下了头,两只手也悄悄地鼓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樊瑞仙一看她的脸上,顿时差点笑了出来,张口就想问“咏雪啊,你那两撇小胡子怎么长出来得那么快?”然而一看梅咏雪袖子里连连摆手,便知道情况有些不对,连忙将那句话咽了下去,脚在桌子下悄悄踢了女儿一下,冲她使了个眼色。兰生也是非常机灵的,马上会意,于是这一张桌面的气氛便有些异样了。

    就在梅咏雪旁边那一张桌边,刚刚新来了几位客人,看那气度都颇有些不凡,坐在那里喝了几杯酒之后更加的高谈阔论,谈论的不是蒙古就是女真,还有流民白莲教之类,要说对于白莲教,梅咏雪也是很感兴趣啊,她一向对于会道门这些秘密结社的组织感觉很好奇,近代青红帮非常富有神秘色彩,大概是与意大利黑手党同样传奇的存在吧,不过描写黑手党的有一部很着名的叫做,关于中国会道门的经典文学作品自己则不是很了解。

    这时一个歌姬来到那一桌的前面,十分用心地弹唱了一曲“霁景融和”,这歌姬歌喉婉转,韵律铿锵,技艺十分精湛,博得了满堂彩,那几个官宦模样的客人给了点唱费,歌姬谢过了,抱着琵琶转身又去下一桌。

    那几个人到了这个时候,酒兴上来也有些忘形,有人便说:“时英兄,你看方才那女子长得如何?”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确实风流有态,若单是论容貌倒也不是绝色,然而难得这种韵致。”

    “哈哈哈因此她的生意很是不错,一班都是唱的,独点她的客人最多,这人我是晓得的,可不仅仅是唱曲子而已,家里的客人非常多呢。”

    辛彦微微一笑:“只可惜‘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纵然再怎样风流,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

    梅咏雪一口汤差点喷了出来,辛彦的爱好真的是很复杂,逼良为娼,劝妓从良,里子面子都要了。

    这时辛彦的眼神微微一转,视线落到了梅咏雪脸上,他凝神看了片刻,忽然挪了一下椅子,凑近了梅咏雪,含笑道:“这位兄弟我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的。”

    梅咏雪微微一笑:“不知先生尊姓。”

    辛彦的朋友们立刻哄笑起来,有人说道:“时英啊时英,你一向只做自来熟,处处逢缘,如今居然也碰了壁。”

    辛彦倒是不以为意,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梅咏雪:辛彦啊,从来不知道你居然愿意学贾宝玉,然而你是绝不会喜欢宝玉这样的人物的。

    辛彦转过头来继续与梅咏雪说话:“我叫做辛彦,不知贤弟贵姓高名?”

    “我叫梅咏雪。”

    辛彦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梅贤弟,我曾经有过一位故人,也是姓梅,与贤弟的形貌颇有些相似。”

    梅咏雪: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旁边辛彦的朋友又笑了起来:“时英啊,这般套近乎的方式,你也是始作俑者,莫要追得太紧,把人家吓到了。”

    梅咏雪忍了又忍,终于说了出来:“其实‘始作俑者’倒是一件好事,里面讲,‘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临其穴,惴惴其栗。’就是说在那之前是用活人殉葬的,用陶俑代替活人,无论如何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所以孔子说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如果解释作“首先用陶俑代替活人殉葬的人,那是要断绝后代的啊”,那么难道是赞成用活人陪葬?要说活人殉葬这种事情因为太过残忍,从两汉之后基本上就已经断了,可是大明的太祖朱元璋临死的时候下令妃嫔殉葬,虽说这事也算是继承了元朝的遗风,然而华夏正统搞出这个来终究是太过丢脸,好在英宗皇帝病危的时候废止了这个成规,英宗陛下虽然信错了人造成土木堡的残败,然而在这一件事情上还是极为有人性的嘛,估计是在瓦剌那边受了许多的苦,所以也比较能够自我反省。

    辛彦一扶额,因此如果孔子的话要按这个“谴责陶俑”的路子来解释,那可就太可怕了,那是要复兴活人殉葬啊,儒家经典里明晃晃写的满满的两个字“吃人”,仔细想一想简直要让他怀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