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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落叶无限愁

    第四十三章 落叶无限愁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九号这一天,空间内外都是狂风暴雨的天气,因此余若荻给禽畜添了饲料便匆匆回来,连菜地都懒得去,至于当天的一日三餐,余若荻打算着,厨房中存了一些干菜腊肉,鸡蛋鸭蛋也都是有的,这一日说不得便对付一下吧,这样大雨天,真的不想在外面待得太久,即使是夏季的雨水,淋到浑身湿透也是冷的,这样天气下,她就格外心疼要外出一整天的姐姐和侄女。

    余若荻在山洞里换了衣服,将衣服简单漂洗了一下,挂在一旁,山洞里如此干燥,到中午自己再次出去的时候,估计这衣服便大半晾干了,然后余若荻泡了一会儿温泉,让身体暖了起来,便换了一件宽松的睡袍,走出空间坐在客厅的摇椅上,为自己沏了一杯茶水,拿过旁边的杂志,闲闲地看了起来。

    真的是一个难得放松的日子呢,不必浇菜地,晚稻的种植可以过几天再开始,这样大的雨,强风吹得人东倒西歪,想来也是没有什么客人突然登门的了,自己很可以就这样悠闲地度过一整天,几乎是完全的放松了,这样的感觉实在是不错的。

    余若荻一页页翻看着杂志,忽然看到一个标题:落叶无限愁,署名是“人一”。

    要说许多作家变换笔名也太过频繁,但是谁让自己有一个也混文艺圈的姐姐呢?因此余若荻便晓得这位“人一”本名是叫做赵清阁的,也是一位才女,能写善画,早有声闻。八年抗战租界作为孤岛,虽然与外界隔绝,可是如今已经光复,外面在战时的消息便传了进来,抗战时候在重庆,她与老舍先生合作写了一部,是为了纪念六月六号教师节的,剧本上演后引起轰动,国民政府教育局还特别奖励了一万元钱。

    这样出色的女作家,她的文章自己当然是要好好读一读的了,单单看这文题便很有回味了,可以猜到是走沉郁悲愁风格的,第一句便十分醒目:“胜利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绝望!”真的是很震动人的一句话,战争终于胜利,社会上诚然是普遍的喜悦,然而或许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只带来欢喜,没有半点暗郁影响的,对于有一些人来讲,胜利与和平的如释重负之外,也是如幽灵一般尾随着无法摆脱的忧愁,这些忧愁各种各样,比如对于商人而言,囤积居奇不太好弄了,只是不知里要说的是哪一种。

    再往后看下去,“但是一个月以后,邵环得到的回答是与‘新生’背道而驰的毁灭——她已经悄悄地走了。‘应该新生的是你们,不是我们!’‘所以你要追求真正的新生,必须先把所有旧的陈迹消除了。’‘为了这,我决定悄悄地离开你,使你忘了我,才能爱别人,忘了我们的过去,才能复兴你们的未来!’‘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走而悲伤,更不希望我们会再见。’‘就这么诗一般,梦一般地结束了我们的爱情吧:天上人间,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余若荻脑子里马上反映出四个字——抗战夫人。

    前不久刚刚放映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在上海观众之中引起了非同一般的反响,因为这里面涉及到“抗战夫人”与“沦陷夫人”这个尴尬而尖锐的矛盾,战争之中,许多夫妻分离,有的丈夫到了后方,或许是以为原配已经死去,也或许是紧张艰苦的生活格外需要情感的慰藉,便另外寻觅了夫人,对着大太太讲起来也很悲情的,类似。

    尤其是这部电影将原配女主的背景设在了上海,这就更加能够激发上海观众的共鸣,因为上海是在全面抗战一开始便沦陷了的,前后长达八年之久,如今抗战胜利了虽然是欢喜,然而却也有一点真相大白的意思,终究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了啊。

    其实张爱玲之前也写过一篇,里面就说得非常直白:“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中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蒋介石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实在是难以查证的,当时张爱玲写出这段话来,也受到了许多的指责,余若荻当时的想法是,她可真敢写啊,就在抗日最紧张的时候,指名道姓提出来蒋委员长,肯定触发许多人的神经,虽然当时她在沦陷区,蒋介石管不到她,然而那时胜负未分,她也是没有留什么退路。

    不过无论如何,“抗战夫人”这类事情是真实存在的,这种还是比较有保障的,还有许多干脆就是“临时夫人”,情妇一般的存在,倘若自己没有立身的资本,一旦被抛弃,日子更不知该如何过了。

    并不长,余若荻很快便看完了,虽然有一些让自己不太舒服的地方,不过大体而言结局还算圆满,抗战夫人离去,沦陷夫人回归自己的位置,这一位红颜知己没有如同电影里的那位抗战夫人一样,排斥原配夫人。

    看过之后,余若荻不由得便想起了张爱玲,张爱玲在战争期间结识了胡兰成,两个人结婚,胡兰成在婚书上写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两句极为动人的话,余若荻不得不承认,这八个字对于一个饱经颠沛、自幼艰苦的人来讲,是非常富有吸引力的,自己在空间之中感受到的最大的魅力,便是这样一种感觉,倘若真的能够保持住这样云淡风轻的安闲日子,有几个人愿意理会外面的纷扰纠葛呢?

    可是这一份安稳,张爱玲终究难以得之于胡兰成,胡兰成先是找上了护士周训德,后面抗战胜利之后,他作为昔日汉奸逃亡隐匿,在这个逃难的时候又与范秀梅在一起,幸好姐姐与文学界的关系颇近,这些八卦纵然自己前世不晓得,今生也绝不会漏掉。

    当时听到胡兰成的这些风流事,余若荻忽然间不由得便想起了三毛的,那里面也是有一个抗战期间落水的知识分子,汪精卫政权的文化官员,后来胜利后怕被清算,于是逃难,隐遁之中便与房东太太有了瓜葛,两个人坐在天井里择菜,丢菜叶打情骂俏,这样的风情当然不同于当年的诗酒风流,仿佛是从云端降落下来,带了浓浓的市井气,让人好像看到了夕阳之下的炊烟,最可巧的便是这一幕竟然给来寻找他的作家情人看到了。

    当年读这本书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这个时候经历了大上海八年的沦陷,之后又是一连串的风波,余若荻忽然便感到,这故事莫名的便很像张爱玲与胡兰成,只不过张爱玲虽然曾经崴脚,毕竟没有那样戏剧化的痴情到底,最后还是离开了大陆。

    到了下午的时候,外面的雨虽然仍是一阵一阵猛烈地下,空间中的雨水却渐渐收住了,余若荻披着雨衣走出山洞,喂好了禽畜之后,踩着碎石子的道路走向菜地,虽然这些年有简单地铺了一条石子路,雨天仍然是泥泞,一路走来两脚沾满了泥,这种时候便不好穿什么绣花缎面鞋,也不好穿皮鞋,在这种简陋的农庄生活之中,余若荻学会了打草鞋。

    菜园里,余若荻摘了一条青瓜,又拔了几棵小油菜,白天的雨虽然下得极大,冲坏了一些菜苗,不过经过这一番冲刷,如今还长着的菜蔬倒是都给洗得干干净净,显得格外的绿,比如这青瓜,便是绿得闪光,显得极新鲜的。

    虽然是家里有干菜干蘑,不过景心正在长身体,还是应该吃一点新鲜蔬菜啊。

    五六点钟的时候,景心和谢芳仪一先一后从外面回来,进了房间便赶紧脱去身上那湿淋淋的衣服,虽然穿了雨衣,然而雨实在太大,给那劲风吹得斜斜地扫过来,哪怕是头顶遮了伞,都要淋湿裤管,况且那路上的积水也实在是很有一点深了。

    余若荻已经烧好了热水,给她们擦脸洗脚,景心一边擦着脚一边说着:“我想烤火!”

    谢芳仪噗嗤便是一笑:“大夏天的,烤什么火?擦擦干便不冷了。”

    余若荻笑道:“这里还有热的姜糖水,喝一点驱驱寒。”

    谢芳仪笑着说:“只为这一场大雨,竟然仿佛回到了腊月里一样。”

    余若荻很快将晚饭端了上来,一盘青瓜炒蛋,一盘蒜蓉油菜,还有一盘腊味合蒸,腊肉腊鸡的肉切成了片,配着干豇豆一起蒸熟,雪雨天常见荤菜,每当不方便弄新鲜的肉,一般就是吃这个。

    景心夹了大大一块鸡蛋,放在余若荻碗里:“姨妈炒的这个蛋真的很好吃,同学们都说,和她们家里炒蛋的味道不大一样。”

    余若荻香喷喷地夹起侄女夹过来的炒蛋吃掉,然后笑眯眯地说:“那是自然,我家的炒蛋里面放了腐乳,味道自然格外丰富了,用白腐乳好配颜色一些,红腐乳……味道应该也是不错的吧,只不过颜色可能有点混,另外起锅时还要记得淋一些醋。”

    景心甜甜地冲着她一笑:“姨妈,可是人家好难记得这些事啊,姨妈不会离开我的吧?我最喜欢姨妈了。”

    谢芳仪真想一筷子敲到她头上:“喜欢姨妈,你是喜欢姨妈每天给你烧汤烧菜,人要自立,自立晓得吗?总有一天我们都是要不在了的,到那时候你怎么过?只会读书也不行啊。”

    景心咯咯笑道:“妈妈你放心,我肯定能把饭菜煮熟。”然后加盐加酱油,拌一拌就可以吃了。

    几个人又说笑了几句,谢芳仪叹道:“回来的时候看到何友兰拿网兜提了一小块火腿,还有几只卤蛋进门,想来是股市结束了,顺便买来的。唉,如今人家要吃鸡蛋也难,虽然是回归了法币,可是这几年法币竟然也是不住地贬,就在七八年前,一百法币可以买一头猪,刚刚光复的时候,可以买一只鸡蛋,到如今抗战胜利不过两年的光景,拿了一百块钱出去,连一盒火柴都买不到,要三百块才够。”

    余若荻:中间肯定还有一百法币买一只鸡的时候,这样渐次过渡到鸡蛋,又过渡到三分之一盒火柴。

    “本来倘若是抗战之后百业逐渐振兴,那倒还是好的,结果却又打起来了,这样一打仗,物价自然要飞涨,恶性通胀,普通人的生存基础本来便很薄弱,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了。”

    “上一次是打了八年,这一次不知又要打几年。”

    “应该不至于太久吧?毕竟张灵甫将军都已经阵亡了呢。”根据历史,距离定下大局还有两年,然而那之后的日子却也是一言难尽。

    谢芳仪默然无语,只顾用筷子在米饭里乱戳着。

    余若荻抚着景心的肩膀:“景心啊,你好好读书,将来出国留个学,学一身过硬的立身本领,我们也能放心。”一般来讲,有技术专长的人因其利用价值,总能更安全一些,不过倘若是遇到文革这样的情况,那可就无可奈何了。

    见姐姐仍然有些闷闷不乐,余若荻便笑道:“姐姐啊,我今天白天看,里面有一篇赵清阁女士的。”

    谢芳仪听她谈起文学,勉强打起精神来,问道:“秋秋啊,你以为她写得怎么样?”

    自己的这个妹妹虽然不擅长写文章,但是却很擅长评论,她的一些说法有的时候连郭先生都颇为欣赏,道是有评论家的潜质,偏偏又是个谑而不伤的,不是那种斗争到死的风格,假如有意文坛,他也是可以引荐的,自己回来与妹妹将这话说了,妹妹一笑,道是自己只能说说,却是写不出来的,还是罢了吧,多谢郭先生的好意。不过日常听妹妹说话,倒是也给自己许多启发,谢芳仪本来就是个有知识、爱思考的,余若荻胜在活得长,前世信息源丰富,因此两相结合,谢芳仪对于语言陷阱和逻辑坑便越来越敏感。

    “本来以为经历过战争的人会深沉一些,不过看她的文笔,倒是很文艺的啊,仿佛浪漫的少女一般。”

    倘若不是确知这是赵清阁的文章,余若荻简直要以为是台湾少女言情,什么“这概念便是至尊的爱,一种超过了上帝的力量,至尊的灵魂的爱!”,又有比如“只有爱是伟大的!爱是神圣的!爱能变成鸵鸟!变成凤凰;爱能把他驮向乐园,驮向天国!”当时自己看过之后便觉得,这也太青春梦幻了,让自己面前恍然出现一个校园里的女学生,读着这样的文字,简直牙都要酸倒了。

    听余若荻将故事情节大概说了一遍,谢芳仪脸上的表情愈发有一些发窘,一时间只顾闷头吃饭,余若荻马上便知道这中间有些内情,莫非自己打开文章的方式不对?

    在一番东家西家的闲扯之中,这一顿晚饭总算是顺畅地用完,饭后喝茶的时候,谢芳仪悄悄地和余若荻说:“妹妹啊,那篇虽然我还没看,可是听你这么一说,写的倒是清阁女士自己的故事。这件事我本不好说的,不过她既然自己写了出来,我便与你说一说。战争中在重庆的时候,赵女士与老舍先生,据说是发生了一段感情,虽然不过是谣传,然而老舍先生对待自己的原配却也真的是……胡絜青女士带了三个孩子千里迢迢来到重庆找他,十几天后全家才得以团聚。之后赵女士来了上海,老舍先生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也来了上海,再之后胡絜青女士带着孩子也来了上海,这些后续便是瞒不过上海的同行,去年老舍先生孤身去了美国访问,这件事倒是暂时安静了。啊,景心,你不去做功课,躲在这里听什么?”

    景心见被母亲发觉,索性站起身来揽住妈妈的脖子,撒娇道:“妈妈,让我听听嘛,您平日里不是总是说,要晓得一些人情世故吗?”

    余若荻也笑了:“罢了,姐姐,她也十四岁了,这些事情便听听也没什么,里的小姐们,十几岁便开始治家了呢,在大观园里面搞革新,人际政治明白得很。”

    谢芳仪想了一下,却也有理,便点点头继续说道:“对于老舍先生这样的行为,我们有几个人其实心里是不很以为然的,老舍先生抗战时候在后方的文学战线,确实是很努力的,可是在私德上却颇为有亏,北平沦陷,胡女士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又要奉养婆母,婆母过世后才好来到重庆,这一路是多么的艰辛,烽火连天之中走这样远的路,成年人尚且不易,更何况还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这却不是有些尖酸薄幸的人说的,妻子留在沦陷区,乃是因为畏惧路途的艰难,实在是要遵行孝道,又有实际的困难,然而给婆母送终之后,却仍是来了。从前原配不在,种种事情便不说了吧,后面既然已经来了,怎么还只顾着追寻自己的‘爱情’?难道内心便一点也不顾责任了么?”

    当时郭维淮先生还淡淡地说:“这些恐怕都是随时准备逃家的男人啊,抗战嘛,是多么堂皇的理由,可以抛开一切,去为抗敌协会奔走。我们这些留在沦陷区的,并非都是汉奸,那些追随政府去了重庆的,却也并非终日都想着抗日。”否则“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嘲讽是怎么出来的?

    余若荻一听,眉毛便微微挑了起来:“这也太过头了,不说现代的道德,就算是古代,七出还有三不去,为公婆守孝满了三年的女子是不能休弃的,这都不仅仅是守孝,兵荒马乱,丈夫为国尽忠,妻子在家里尽孝,婆婆都是媳妇给养老送的终,结果丈夫在外面找情妇,家里面什么都不管,这都不仅仅是对妻儿没有尽到责任,对母亲也是无情无义,比陈世美就差一个杀妻灭子了。”

    谢芳仪:妹妹啊,你此时的口气莫名戴凤大姐,要不是深知你对婚姻没什么兴趣,我真的以为你是秦香莲附体了。

    余若荻心中止不住地吐槽,后世那些diss朱安,把许广平刻画成一个伟大第三者的人,尤其是女人,大概是没看到这些事情吧?朱安确实是包办,并且是一个守旧的没有多少知识的女子,但是胡洁青不是包办,而且也堪称才女,画画很好的,结果老舍照样找了赵清阁,这可真的是符合那句千古名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天天讲着革命革命,维新维新,结果还不都是老一套?人性可真的是永恒的。

    谢芳仪这时叹道:“如今抗战倒是胜利了,然而满报纸都是结婚离婚的启事,这边刚看完了结婚,那边便看离婚,都道是大上海浮华掠影,我看这婚姻倒是比夜上海还要虚幻,竟是应了佛经里面的话,‘如露如电’,仿佛梦幻泡影一般,倒是比如今这战局还要诡异难测。”

    余若荻噗嗤一笑:“姐姐啊,何必如此慨叹?又不关我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