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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家学风波

    第四章    家学风波

    过了正月十五,正式开年,宝玉便收拾笔砚,到外面家学去读书,他这边袭人百般叮嘱,让他在外面督促跟着的小子们,让他们勤服侍,不要偷懒冻坏了宝玉,又勉励他好好读书,不要胡闹,给贾政碰到了不是玩儿的,宝玉一一答应,转过来又叮咛了晴雯麝月几句,要她们在自己去后不要闷着,去找黛玉玩耍,然后就出门上学去了。

    这边黛玉也在惦念宝玉:“是到了家塾中读书,那家塾里可是什么样子的呢?”

    春纤叠着被褥,说道:“不过是木头的桌凳罢了,那种地方,族中子弟无论贵贱好歹,都在那里上学,能是什么精致的地方?还不如就在这里,跟着沈夫人读书的好,茶水点心都是府里自己造的,比外面的干净些。”

    黛玉手支着腮,静静地出神,其实她也知道若是论富丽典雅,那家学定然是比不得荣国府的,不要说家学,就是外面的许多人家,除非是皇亲国戚,其她大半也不能与贾府相比,只是这么多年来,足迹不出这方寸之间,实在有些闷了,外间即使是粗陋,天地毕竟广阔,荣国府无论怎样奢华,看久了也会腻,如今宝玉是出去了,找了新的同学,自己却只能在这里等他回来。

    就在这时,忽然宝玉走了进来,笑道:“好妹妹,你还没有擦胭脂么?”

    黛玉这才回过神来,拿过香粉胭脂来,盈盈一笑:“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

    宝玉虽然念着秦钟,此时要辞别黛玉,也觉得不舍,于是细细地嘱咐:“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我定然早早回来的。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你若是闷了,便去找探春她们,不要白闷在这里。”

    黛玉点了点头,她在荣国府之中,头一个相契的便是探春,探春只比她小几个月,然而为人敏锐精明,志向高远,又有才思,既不是迎春那样的木讷,又不是惜春那种冷僻,与宝钗的城府深沉也有所不同,探春在某种程度上,倒是个敢爱敢恨的,湘云其实也是个豁达爽朗之人,只是难免有些天真,因此在这里,黛玉最说得来的便是探春,她们两个又都有一些身世之慨,黛玉丧母,探春的生母则是赵姨娘,对于才高志大的探春,这是一个难以抹杀的隐痛。

    宝玉也晓得她们二人,是以此时才说要黛玉闷了便找探春玩耍。

    宝玉絮絮地与黛玉说了好一阵子话,这才终于抬脚出去了,也不及辞宝钗,便上学去了。

    宝玉这一去,从春而夏,从夏而秋,居然很少逃课。

    到了九月十八这一日,两天之后便是东府贾敬的寿辰,老太君要带一群家中晚辈过去喝酒庆寿,那边也是紧锣密鼓地准备。

    这一天晚上,黛玉洗了澡,换了一身雪白的中衣,坐在那里只觉得浑身舒爽,这时雪雁拿了一支菊花进来,插在瓶中,笑道:“姑娘,入了秋,这菊花可开得更好了,那花丛中的蟋蟀叫起来的声音,听着都有些不一样的味道。”

    黛玉端坐在罗汉床上,抱着膝盖说道:“明儿东府老爷的寿诞,敬老爷却仍是不肯回来,我来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那位舅舅。”

    雪雁笑着说:“敬老爷是修仙的人,不沾染凡尘的事情,便是爱个清静,若是勉强了,反而不好。”

    要说贾敬也是个舍得下的,倘若自己穿越到这时代,性转了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自由人,才懒得在庙里修什么道,这活生生的世界,可是要好好看一看才好,讲真自己在现代是个宅女,除了工作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宅在家中,厌烦人际交往,到了这个世界,倒是迫切地想要出去了,就算是因为贫困,迫不得已出家,神职活动赚够了钱也就换岗了。

    黛玉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着,敬老爷就是这一点,格外不同于流俗。若是寻常的人倒也罢了,倘若穷迫困窘,或者志向不遂,或许就容易入山访道,敬老爷乃是现今的宁国公,该不会有什么沮丧失望的了,却能够毅然住进那道观之中,便要很大的决心与彻悟了。”

    紫鹃本来是在铺被子,这时候悄悄说道:“论理,这件事不该轮到我来说,只是实在闹得忒不像了,敬老爷自己在外面自在修道,丢下府里七七八八的,我们这里上面还有老祖宗,那些爷们在外面还不知都做的什么事情,瞒天过海的,那边最大的敬老爷还是老祖宗的侄辈,结果连他也不管了,下面的爷们乐得逍遥。我们在这里,就在老祖宗眼皮下面,倒是还能得个安宁,凭他们在外面怎么混闹,只要别连累到我们也就罢了。”

    黛玉品了一品,笑道:“紫鹃你这几句话,倒是有四姑娘的品格。”

    雪雁也笑,紫鹃若论谋略,虽然显得有些小清新,然而也不是个太过清纯的,这荣宁二府的事情,她也能看得明白,晓得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种危险甚至已经蔓延到主人阶层的小姐们身上。

    第二天上午,自鸣钟过了十点,一大家子悠悠闲闲浩浩然然便往东府这边走来了,昨儿已经打听得,贾敬今日仍是在玄真观清修,于是贾珍等人便恣意起来,除了唱小戏的不算,另召了一班也不知是什么人,都安顿在另一边的院落内。

    雪雁与紫鹃陪着黛玉往这边来,一路上只见碧草渐衰,满树红叶,一派秋日的风景,前面贾珍的妻子尤氏正与邢夫人王夫人说着,遗憾老祖宗今天没有赏脸过来,本来贾敬乃是她的侄儿,按礼法没有个婶娘给侄子贺寿的说法,不过是借着这个引子,大家热闹热闹,哪知又不来了;熙凤抢着解说,昨儿晚上看到宝玉黛玉她们姐妹吃桃,老太太有些嘴馋,就吃了大半个,结果刺激了肠胃,半夜腹泻两回,所以不能来了,要些软烂的食物拿过去她吃。

    雪雁在后面听着熙凤爽脆的一篇话,暗道要说贾母真的是这部戏之中第一个有福之人,看得破,想得开,不执着于得不到的东西,步步为营大半生,到如今只想有一个完美的晚年,况且身体又好,也爱走动,这个年纪了,饮食还不怎样弱,对于享受贵妇生涯的晚期,已经具备了健康的前提条件,她若是多活几年,贾家纵然败落,也不至于散失得那样快,黛玉也能多一层庇护,只可惜抄家的时候死了。

    众人说着话,到了厅中,晚辈们对着上面的空座给贾敬行了礼,然后便在花厅摆开宴席,邢夫人王夫人都笑:“老大不好意思的,本来是祝寿,这么轻轻巧巧,倒好像是我们过生日来了。”

    凤姐儿在旁边启动口齿,笑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雪雁露出牙齿也笑,要说熙凤虽然极其厉害,却也并不是一味严酷的,居然有一种幽默在里面,口舌极妙,最爱说笑,只要有她在,场子就能热起来。

    众人又说起秦可卿的病,尤氏道:“她这为人行事,哪个亲戚、哪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她?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得我了不得,嘱咐她好生养着,这些事情都别管了,自有我支应着,让她好好静养养。哪知前几日她的那个兄弟,小孩子家家好不晓事情,看他姐姐身子不爽快,不要说一点子小事,就是一万分的委屈也不该对她说才是,他却将学堂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事都说了出来。婶子也晓得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然而心思最重,但凡有一点什么事情,便要放在心里,定要辗转半夜方罢了,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她听了这事,哪里放得下?看着她兄弟头上起的那层油皮儿,又是气恼,又是埋怨,恼的是那般顽劣混账扯是搬非、调三惑四,怨的是兄弟不学好,跟那班人搅在一起,他但凡是个好的,也不至于给攀扯在里头。她家里就指望这个儿子出头,却又不肯好好读书了。”

    宝玉在一旁默默无语,低头拨弄着碟子里的菜。

    雪雁立刻便明白了,这是“茗烟闹学”啊,起头儿是金荣,追本溯源还是学堂中的同性恋纷争,宝玉秦钟都牵扯在里面,这两个人说起来都是双性恋,性向这个事情还真的复杂。

    吃过了饭,邢夫人王夫人带着女儿媳妇们去花园中赏花听戏,熙凤便要去看看秦可卿,熙凤虽然酷烈,与可卿感情却好,这禀性严峻的熙凤对于尘世,倒似更有些真情实感,奸杰也有知心的朋友。

    王夫人十分体贴实诚地说:“我们本来也想去看看,只是病人需要清静,只怕都过去了,反而嫌闹得慌。”

    宝玉也随了熙凤一起去了。

    过了一阵,宝玉先回来了,宝钗等人见他回来,便纷纷问起可卿的病,宝玉眼圈儿还没恢复常色,胡乱应了几句,又过了一阵,熙凤也回来了,从从容容坐在那里,继续说笑看戏,一直过了未时,下午三点多了,这才辞别了尤氏,回到西府这边。

    黛玉回到房中,换了衣服便倒在那里,雪雁给她盖上了被子,笑着说道:“姑娘这大半天的,可也累了,快好好睡一觉吧。”

    黛玉“嗯”了一声,却不肯立刻闭上眼睛,而是望着桌上的那瓶菊花,雪雁采花不管好歹,只要颜色鲜亮开得旺,她便摘一捧回来,所以这几支菊花,有紫的有黄的有白的,簇在那里倒是热闹得很。

    今日在宁国府,看着那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延龄客,当时因为周围欢声笑语,台上又正在唱戏,在这许多人之中,倒是不觉得凄清,只是如今回到房中,静悄悄的,便有一种幽幽的情绪又暗暗地升了起来,黛玉本来便当春日盛夏还要忧愁,更不要说这秋季本来便有些萧然之气,是诗人词客最为易感的时节,更何况是黛玉,因此在那里睁了一会儿眼睛又闭上,闭了眼睛又睁开,反反复复几次,终于坐起身来,要雪雁拿过纸笔来,便在纸上题了一首五言律诗。

    雪雁站在一旁,见她写的是:金蕊东篱畔,迢梯送重阳。发馨清如水,销魂别有香。何必号隐逸,几曾求词章。松阴秋岩下,千载对风霜。

    沐雪元一看,小小年纪,境界倒是超迈尘俗,不过黛玉你累不累啊?整天就想这些东西。

    春纤这时候说:“姑娘再躺下歇歇吧。”

    黛玉摇了摇头:“方才躺了一阵,身上有些发软,倒不如起来走动一下的好,老太太那边也快传晚饭了。”

    于是紫鹃雪雁便照料着黛玉穿了外衣,重新梳妆,只等开饭。

    转眼间秋季过去,又腊尽春回,到了七月里,这一天丰儿从熙凤那边过来送东西,顺便说话,雪雁便问:“外间可有什么掌故?”

    只听丰儿说道:“学里太爷打发人来,求几棵人参,要说他那独根苗的孙子瑞大爷也不知怎么,忽喇八居然染了病,把那什么肉桂、附子、鳖甲、麦冬,吃了有几十斤下去,却也不见好转,反而愈发重了,如今说是要吃‘独参汤’,儒太爷便往这边来寻,太太和我们奶奶说,称二两给他,可是家里原先的人参已经配了药,便是这‘人参养荣丸’,还有几根完整的,太太本来说要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我们奶奶昨儿已经遣人送去了,虽然是到大爷那里还有东府去搜寻,终究是只凑得了二两,送了过去,也不知后续如何呢。”

    紫鹃便叹道:“谁承望这样的人家,居然也会缺少人参呢。”

    又说起秦可卿的病,黛玉问:“你们奶奶这一阵可去看过没?究竟如何了?”

    丰儿道:“昨儿我跟了去探病,愈发病得不成了,脸上身上的肉都风干了一般,饮食不进,道是前儿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子的山药糕,仿佛是能克化得动,所以今儿我们奶奶又让厨房做了,给送去了。”

    丰儿离去后,黛玉手托着腮望着灯火,心中想着事情,丰儿乃是熙凤的丫鬟,跟着熙凤却也见识了许多事情,倒并非自己的才华定然不如凤姐姐,只因为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便有了许多拘束,熙凤身为掌家的奶奶,虽然也是身居内宅,内外往来却也多有承担,外间的事情也常有耳闻,比起自己来,见闻倒是颇为丰富的了,自己倒是读了一些书史,然而只凭纸上的知识,终究有些单薄,还是多见识一些活泼泼的现实比较好。

    又过了一阵,贾瑞死了,宝玉从家学回来,讲了荣宁二府共赠银六十两,另有亲朋馈赠,那丧事倒也体面。

    三个月后,到了年底,林如海从两淮任所来信,倒道是病重,要接黛玉过去看看,于是紫鹃雪雁春纤便忙着打点行装,启程去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