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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金鲤鱼

    第四十二章    金鲤鱼

    时间又过了将近半个月,宝钗恶露已尽,于是五月十八这一天,她便带着贾荟,与麝月莺儿一起,终于来到黛玉这边,从今年年初开始,这还是宝钗第一次来到这边,进了院门,果然一眼便看到檐下的那一块匾,“潮音阁”三个字清晰入目,那原木的牌匾只是刷了一层清漆,还是木材原本的颜色,木纹盘曲萦绕,如同云纹,上面墨绿色三个大字写得极有精神,与原木色的背景相映衬,愈发显得韵致天然。

    宝钗点头道:“颦儿这病气儿渐渐退了之后,整个人都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你从前的字也是极美的,那种优美便如同香草薜箩,最为鲜明的便是那一股幽然的情调,如今这字,秀媚之中带了挺拔,当真如同琼枝玉树,清润隽秀。”

    黛玉笑道:“给姐姐夸赞得我,脸上都红了。”

    宝钗回过头来,指尖戳着她的额头,笑着说:“我看你是得意得很。”

    由于天气已经比较热,因此房间之中门窗打开,纱门纱窗透风又防蚊虫,几个人在屋子里一边喝茶吃水果,一边谈笑,笑语声传到了窗外,回响在庭院之中。

    “这金宝银宝两个,都是很亲人的啊,我还是第一回见了它们,就有这般亲昵,绕着人的脚边打转呢。”宝钗笑道。

    莺儿也说:“起初还躲着人,这才多大工夫,便这样昵昵痴痴,倒好像是跟着我们从小长大的一般。”

    黛玉叹道:“只是似这般心痴意软,很担心给人家骗了去,所以绝不敢放它们自己出门去的。”

    沐雪元捧了一盘香蕉石榴山竹放在桌面,冲着那两只狗撇了撇嘴,道:“都已经这么大了呢,还只管这般娇娇嫩嫩的,也不指望它们能够怎样奋勇地把守门户,来了生人起码叫两声,这两只可好,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先钻到我们裙子底下,过一会儿见熟悉了,它们便来撒娇蹭腿,看到人家吃什么东西,都要尝一尝,不给便要躺在地上打滚,像这个样子,将来怎么指望得上?”

    宝钗和莺儿乐得伏倒在桌子上,麝月强撑住笑,劝解道:“现在还小呢,等再大一些,那悍性就出来了,只怕隔一阵不见,连我们都咬。”

    沐雪元嗤笑一声:“可罢了吧,半岁看八十,根子歪了,怎么都没办法矫正。都是我们姑娘,从小将它们搂在怀里睡,所以娇惯成这个样子,明明是看家的狗,给培养成了叭儿狗。小的时候毛茸茸的,仿佛个肉团一样,这个样子还可以说是萌萌哒,如今个子长得这么高了,那婴儿肥也消了下去,堪称矫健的了,连耳朵都竖了起来,却还作这样一番姿态,便让人很感违和了。”

    宝钗愈发笑个不住:“这便是‘潇湘出败犬’,好在这还只是狗,养坏了可以重来,倘若是人,可怎么办?”

    黛玉脸上登时一红,啐了一声,道:“没个正经的,自己有了小的,却来拿我打趣。”

    几个人正在聊着,忽然听到隔壁院落有人郎朗地念诵道:“曾随骠骑度阴山,夕烟长望玉门关。关河如雪心如铁,不道此身可得还。”

    宝钗凝神听了,品题道:“格调倒也堪称豪壮,只可惜末句略嫌气力不足。”

    黛玉道:“要么姐姐给他改一下?”

    宝钗想了一想,道:“不如改为‘多少马革随征鞍’。”

    黛玉品味了一番:“‘曾随骠骑度阴山,夕烟长望玉门关。关河如雪心如铁,多少马革随征鞍’,姐姐这一改,果然壮烈了许多,可惜那人却不能知道了。”

    宝钗笑道:“我们自己知道便了,何必招惹有的没的事端。隔壁那人毕竟是谁?”

    紫鹃听了听,道:“想来是那位姓许的进士,他们那一院都是前一阵刚考中的,说是授了什么翰林院庶吉士,其中顶数这位许庶吉最能读书,有的时候直读到夜半三更,那响锣一般的声音都能传到这边来,也不知哪来那么浑厚的元气。”

    众人听了,又笑个不住,沐雪元也说:“可不是么,我们这边读书,从来都是轻声细气的,他那读书的声音若是只在自己房子里环绕,倒是也罢了,传出来很打扰人的。”尤其是深夜的时候,噪音扰民。

    宝钗笑了一阵,说道:“原来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老先生,那可实在是很有学问的了,现在这般加紧读书,只怕是准备‘考差’,他们这一班庶吉士,虽然有了名目,其实没有实职,要等到考取了名次才可以分配职事,正式进入仕宦一途,慢慢地才好往上升迁。要说这庶吉士本身,其实也是颇为清贫的了,除非是家世本来丰厚,倒是可以比较从容一些。”

    沐雪元道:“我出来进去看着,也不过就是那个样子,衣服都旧了,青布袍子磨得发白了。”

    宝钗点头道:“那便很不易了。”

    麝月道:“既然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为什么不住到更便宜一些的地方去?比如官房,也是可以的啊。”

    宝钗笑道:“这个你便是有所不知,庶吉士虽然清贫,但毕竟是翰林清要,自有一种身份在这里,况且为了考试,在这里拜访师友打探消息,终究也方便些,所以哪怕租金贵一点,也要住在这边。”

    几个人谈谈说说,到了中午,宝钗到卧房之中,给贾荟喂过了奶,沐雪元与紫鹃便端了午饭上来,中间一大盘,是沐雪元经典的蒸蛋羹,宝钗一看便笑了,沐雪元是很擅长蒸蛋的,蛤蜊蒸蛋干贝蒸蛋海参蒸蛋,这一回是牡蛎蒸蛋,六只肥大的生蚝浮在细腻娇嫩的蛋羹表面,那蛋羹的表层也是一片娇黄,看着十分引逗人的食欲,另外还蒸了一条石斑,一个瓷钵里是满满的红烧肉,有这三个荤菜,便很能够撑起宴席,此外还有几道紫白红绿的小菜。

    午饭之后,宝钗在黛玉房中休息了一阵,醒来几个人又谈说了一会儿,宝钗便告辞离去,黛玉送到门外,宝钗临上车,目光向街角扫了一下,那里有几个穿绸裹缎的男子,正在探头缩脑,往这边看着。

    宝钗登时心头便是一阵不喜,回身道:“颦颦快些回去吧,我这便走了,你总不能把我送回到家中。”

    黛玉这时也注意到那几个不知是做什么的人,便道:“我过几天去看姐姐,恕我先回去了。”

    然后便转身进了门。

    宝钗一路上便思虑着这这件事,回到家中之后,仔细侦听动静,三天五天居然都没事,到了五月二十八这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邢夫人忽然来到王夫人房里,笑容满面地对她说:“二太太,有一件大好事要说与你听。”

    王夫人本身懒懒的,见她如此有兴头儿,便叹道:“如今只要保守住家业,不要再出事,就是大好事,还有什么好事落到我们头上?”

    邢夫人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来说事儿,本能地让人便有些警惕。

    邢夫人笑道:“妹妹,我知你的心,不过虽然之前获罪,却也不可如此自暴自弃,况且该办的事情,总也要打起精神办了才是,比如说林丫头的亲事,如今咱家的事情渐渐平息了,老太太过世也有两年,她纵然要守孝,这时候也该差不多了,况且年纪渐大,今年已经二十有一,还未有个前程,总不能就一直这样拖在这里。”

    王夫人听她说起这件事,登时打起精神:“大太太这么一说,可确实是一件大事,之前本来也想着,可是后来这事那事,就给忘了。大太太既然说起,只怕已经有了对家。”

    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么,这一桩好姻缘还是蓉儿与芹儿找寻到的,乃是本城一个大财主,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到了他这一辈,便不当官,只经商,如今家里连片的房舍,整条街的店铺,城外还有庄子,因为听说了咱们家林丫头的名字,便找了他们两个去说,想要迎娶过去,我想着这件亲事不错,所以来问问你的意思。”

    王夫人这时冷静了下来,细细地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作何产业,家里如今人口如何?”

    邢夫人笑道:“那财主姓石,叫做石正昆,乃是做油料生意的,家里开着油坊,还有药铺绸缎铺,很是有钱,家中虽然有几房姨娘通房,不过我们林丫头过去了是作正头太太,怕她们何来?先前娘子丢下了一个小女,反正不碍事,过两年打发出嫁也就是了,林丫头过去了,一年两年生个儿子,便是坐稳了这个正室的位置,将来这一份家业少不得都是她儿子的。”

    王夫人琢磨了一下:“从前并不曾听说这个石正昆的名字,回头且问一问,到底是个什么人,况且女儿已经十几岁,那石正昆多大年纪?莫非是要我们林丫头过去做填房?”

    邢夫人笑盈盈地说:“也不过三十四岁的年纪,那丫头十四了,他二十得女,也很说得过去,年纪大一点不要紧,这样有一点阅历的人,才知道心疼人,填房也没什么要紧,人家不是都说,‘头妻嫌,二妻爱,三妻当作菩萨拜’,他死过一房老婆,这第二房定然加倍珍爱……”

    王夫人越听越不对劲,问道:“你说这事是谁提起来的?”

    “就是蓉哥儿和芹儿啊,可是越大越懂得办事了。”

    王夫人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听说,芹儿在那庙里面,闹得很有些不成样子。”

    邢夫人笑道:“啊哟,他们年轻人,少不得爱个玩耍热闹,从前老太太不是也说,‘世人从小儿都打这么过的’,倒是与这件事不相干,这可真是个好人家啊!如今林丫头的娘老子都没了,若是老太太在世,这件事自然便应该老太太做主,可是老太太也已经没了,我们便是她最亲的长辈,少不得要为她主张这事,难道还能一辈子就老守在这边家里?”

    王夫人这时已经沉淀下来,道:“突然间来了这么一件事,让人不好立刻拿主意的,且先打听一下那人到底如何,再问问林丫头的意思,虽然说‘幼嫁从亲’,却也不能不顾她的想法。”

    邢夫人催逼了好几句话,王夫人只咬定了这一句不松口,弄得邢夫人也无法可想,两个人又闲聊一阵,王夫人道是乏了,邢夫人便告辞离去。

    等她走了,王夫人立刻便叫过宝钗来,将方才邢夫人说的如此如此,告诉了她,宝钗一听,立刻恍然:“难怪那一日芹儿来找蓉哥儿,原来就是为的这个事,他们两个可是谋划得有一阵了,处心积虑,八成不是好事。且不说那姓石的人品年貌如何,我前些日子去颦儿那里,说起这个话头儿,听她的意思,竟是打定了主意,一生给老祖宗尽孝了,颦儿那性格和鸳鸯也差不多,都是立定了决心,九头牛拉不回的,若是和她说这个事,只怕让她难过,况且颦儿身体虽然渐渐好了些,终究底子弱,到了那边倘若有什么气恼,她哪里受得住?咱们家又不同于从前,只怕难作理论。”

    宝钗最后一句触着了王夫人心头之事,她一下子想起了迎春,从前贾府还没有倒,便已经无能为力,更何况是如今,黛玉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脾气秉性素所深知,那是半点委屈也受不得的,若是一个知人不明,误了她的性命,那可是对不起老祖宗,本来在与宝玉的婚事上,自己讲真愧对黛玉,倘若再坑她第二回,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宝钗则是想到了胡氏,那一日贾蓉与贾芹出去之后,再回来私房之内,便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胡氏与他距离如此之近,旁人或许看不出,胡氏怎能看不出?便委婉地问是怎么回事,那贾蓉口风倒也真紧,只说有一件好前途的事,让她不必多管,胡氏又劝了两句,说贾芹人品不正,让他尽量远离,贾蓉颇为不耐烦,说“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英雄原本不问出处”。

    胡氏之后越想越是心中不稳,她不敢去找熙凤,对婆母尤氏也不好说的,思来想去只有宝钗最可信,便悄悄地来找她,把这事和她说了,最后说道,“人家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跟着芹哥儿这么混,我总归是替他担心。”

    当时宝钗便对她说:“你忧虑得很是,这件事也不必对旁人提起,只有我知道便了,你日常悄悄地侦伺,若有什么事情,来与我商量,我们两个想办法应付,若是实在不成话,便再做道理。”

    原来贾蓉和贾芹谋划的便是这个,不用问,定然是要卖了黛玉,在石正昆那里讨钱,只怕邢夫人也要从中分润。

    于是宝钗当天便回母亲那里去,找母亲通过铺子里的掌柜帮忙打听,这边也派了莺儿去潮音阁那边,把这事告知黛玉,黛玉一听,登时脑子里“嗡”的一声,谢过了宝钗和莺儿,转头便等沐雪元从空间里面出来。

    黄昏的时候,沐雪元终于来到外面,黛玉和她一说这件事,沐雪元登时头上冒火,沉了沉气息,说道:“我现在就出去打听一下。”

    黛玉道:“你先吃了饭再去。”

    沐雪元摇头:“顾不得了。”便冲出门去直奔德茂行,到了那里找到张德芳,也不说是有人说媒,只说是旁人托自己问问,要与他家做生意,想知道家底如何,是否可信。

    张德芳笑道:“这石正昆么,亏了是我,旁人还不晓得他的底细,乃是油坊起家,如今还开着布铺生药铺,城外也有一片地,大概几十亩吧,租给人家来种,每年收租,祖上也做过几任小官,县丞主簿之类,为人倒是还算忠厚。”

    沐雪元笑着问:“据说他先头娘子过世了?”

    张德芳点头道:“死了两年了,可惜他四十岁上没了娘子,中年丧妻,也是很不幸的了。”

    沐雪元:两年前过世,那么今年那石正昆便应该是四十二岁,比黛玉的岁数整整翻了一番,却硬说是三十四岁,可真是能瞒啊。

    沐雪元又问:“他可是喜欢到行院里谈生意么?”

    旁边小六伸长脖子凑近过来,笑嘻嘻地说:“雪元姐你可是愈发荤素不忌了,‘行院’都说出来了。可不是么,据说常去的,不过这却也难免,有几个谈生意的不去那种地方?我和你讲,他家里顶说得上话的乃是三姨娘,是他先头娘子带来的陪嫁,前面娘子身体不是很好,生了孩子之后,愈发的起不来了,家里都是这三姨娘当家理纪,后来正头娘子没了,也没有续娶,各种账目一发交在她的手里,俨然就是把她当正太太看了,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先走一走这位三姨娘的门路。”

    沐雪元眼睛越来越亮,拿出一串钱来,招呼了街边卖零碎小吃的:“拿蚕豆瓜子给我们。”

    这边又冲了一壶茶,大家嗑着瓜子吃着蚕豆,又喝着茶水,暂时没有客人,便坐在一起开始八卦,这一下可把那石正昆的内裤都扒下来,从石正昆本身扩展到他的各种社会关系,到最后连石正昆脸上有几颗痣,沐雪元都知道了。

    外面渐渐地华灯初上,沐雪元也八过了瘾,便告辞准备离去,小六这一回八得十分尽兴,趴在柜台上乐得一颠一颠的,笑道:“雪元姐姐,你以后没事多找我们聊聊天,有许多有趣的讲给你听,你从前太过清高,从不听这些事,少掉多少乐趣?这样也显得不大合群啊!”

    沐雪元:我知道了,以后一定经常找你们八卦,大家预备好茶水小吃,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八,所以二十一世纪为什么是信息社会?信息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