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太太当初也是侯门绣户走出的,大户人家养女儿可不是一贯的女则女戒,也会灌输些政治史时,因而老太太对政治并不是一无所知。听大儿这般说来,她心中隐约猜得这里头涉及到朝政之事,便也不多问,只是话头一转说道:“这些为娘听你的。只是一点,这么多年来你身边没个可心人伺候着,为娘看在眼里着实心头难受。当然娶妻的事你有你的思量,为娘不横加干涉,什么时候有想法了便告知为娘一声,为娘替你张罗。娶妻之事可以缓,可你身边得有人伺候着,要不然为娘的心里怎能踏实?梅香和冬雪两位丫头自小养在为娘身边,模样长得好,人又踏实稳重,你要瞧着好,为娘今个就做主让她们俩在你身边伺候着。” 当老太太说到这的时候,身旁侍立伺候着的冬雪立刻呼吸急促了起来,晕生双颊,一双莹莹美眸也羞涩的垂了下来。 裴琛自然早就知晓老太太的意思,这些日子老太太有事没事的就让她屋里的两个大丫头过来给他传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明显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光随意扫过老太太旁伺候的冬雪,较之那叫梅香的倒是少了几分俗艳,但看在他眼中也就那样了。虽说有几分姿色,可居在阜盛繁华的皇城那么多年,他裴琛也有过些日子和京城那些个贵公子一道,走马章台,享受这红尘万象,什么绝色没有见过?若年少时期的他尚重几分皮相,那么如今而立之年过尽千帆的他,区区这点已很难令他加以侧目。 裴琛为人向来情冷心硬,惯不会委屈自己,遂回绝道:“娘固然一番好意,儿子本不该推拒,只是两位大丫头是娘身边用惯了的,儿子岂敢擅专?此事不急,如今儿子刚上任正是公事繁多之际,分身乏术,待忙完这阵,再考虑这些不迟。” 老太太闻言惊诧,这是看不上她身边这两丫头? 旁边的冬雪闻言顿时脸色由红转为煞白,整个人犹如被抽走了精神气,神情恍惚,身子也摇摇欲坠。 屋内的气氛一时陷入了片刻尴尬的沉寂,裴灏一见气氛不对,忙岔开话题道:“哎今个倒奇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膳食还没送来?这膳房里头的人竟开始这般惫懒起来?莫不是前些日子得了赏,就开始恃宠而骄了?” 裴灏不说倒也不觉的,这一提及,向来沉稳的哥儿孔氏也讶异了:“酉时三刻了,竟比之往日晚了一个时辰!” 裴佳委屈的摸摸肚皮:“怪不得我肚子都咕噜咕噜的叫了,原来都这般晚了。” 裴琛也皱眉看向屋外。 老太太刚欲遣身旁冬雪去膳房看看,正在这时,屋门猩红色的毡帘被人从外头一掀,负责传话的小厮躬身进来,低眉顺眼道:“老太太、大爷、二爷、二少奶奶、小姐,膳房里的人将膳食送来了,这会子要把膳食摆上桌吗?” 老太太尚未答话,裴琛却冷笑道:“摆桌?若是再晚些,这个时辰怕是要食夜宵了。你去将来送膳食的人唤进来,爷今个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膳房里哪个惫懒的奴才,端的这般胆大包天!” 奚涵翎和红燕被唤进来的时候,屋里头透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劲,哪怕是个傻子都知道屋内的气氛不对。 红燕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各位主子神色或怒或恼或凝重,端的在堂上坐着,本就心里发慌的她,此刻见这等犹如三堂会审的恐怖阵仗,顿时两股战战,没等上头人发话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连话都说不出口,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红燕冷不丁的这一跪倒,倒是惊了旁边的奚涵翎,随即暗叹无语问天。刚进门见这等会审的架势,他还思忖着过会那厢斥责时该如何如何解释,因着今个这遭本就事出有因,只要解释得当,依着府上几位主子仁慈的性子,顶多斥责上两句罢了。可偏偏红燕这当口冷不防的一跪,这不是要向众人昭示他们做错事心虚,在座几位还不得怀疑他们两个是偷懒耍滑才姗姗来迟? 旁边红燕一跪,站着的奚涵翎就显得有些突兀了。敏锐的感觉到几道审视的目光不停的在他身上逡巡,奚涵翎忙垂首敛目,压下心头的那不适感,屈下双膝跪在红燕身旁。 然而奚涵翎却又如何晓得,哪怕他已经尽量屈就这个时代的礼仪规则,可毕竟在现代社会的宽松环境中生养到成年,身上潜移默化形成的特质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平日在膳房里和众人说说笑笑,众人心大或许还不曾觉得,可一旦遭遇不可预期之事,犹如今日这般,旁人只需瞧上一眼就能从他的举止中看出些许不同来。 老太太的一双老眼虽浑浊,却透着历经世事的睿智,从奚涵翎一进门她瞧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下人有些不同旁人,不说别的,就单单他这行走间不疾不徐之态,既不似寻常男儿步履如飞,又不似荜门蓬户的粗鲁野蛮,且走路虽低首垂眉,可那单薄的脊背却不曾弯下分毫,这分明是心底存着几分自尊之意。 老太太又仔细看他,见他俊眉星目,白皙的脸庞棱角分明,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人虽略显单薄,面上却不见分毫惶惶之色,只是安之若素的静跪在那方,倒是颇有几分仕公子的气韵。老太太暗暗赞赏,且不论这长相如何,单单这周身的气度就能将整个宋府上下的下人都给比了下去。 若是奚涵翎知道老太太此刻所想,怕是要苦笑一番了,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毕竟有些东西早已随着生养他的那个年代深深印刻在骨子里,早就分割不开了。让他做些粗活累活他尚可咬牙去学去做,可若让他卑躬屈膝从身到心都做出奴才相,犹如红燕此刻般伏地觳觫乞怜,对他而言,却是万分强求。若可以,他哪怕愿挨顿板子,怕是也不愿折了自己这份仅有的自尊。 老太太心头正疑惑着,这般出挑的下人却怎么给分配到了膳房做那些个粗使活计,却冷不丁听到她旁边大儿沉声询问:“你且来告诉爷,平日主子们用晚膳时辰为几何?” 听到上头有人问话,奚涵翎也不指望身旁早如惊弓之鸟般的红燕答话,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回答:“申时三刻。” 裴琛眯了眯眼,目光如炬紧盯着那张白净的面庞:“那你来告诉爷,你又是几时送来的膳食?” 奚涵翎有些纳罕为何他单单说‘你’而不是‘你们’,却也来不及细想,遂回答道:“回爷的话,是酉时三刻,较之往日晚了足足一个时辰。” “很好,”裴琛不咸不淡的吐出两字,不辨喜怒,只沉声又道:“那你是知罪了?既然如此,不如那你来说说,这偷奸耍滑惫懒懈怠,致府里大小主子们随你空腹耗了足足一个时辰,该当何罪?” 裴灏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还让犯错的奴仆自己说说该当何罪?依他这位兄长往日那雷厉风行的劲,不该是直接拖出去打板子吗? 且不提裴灏如何疑惑纳罕,那厢奚涵翎听到上头人这般颠倒黑白的指责,倒是有几分恼意了,寒冬腊月的出门给你们送膳,不过是因着头一次走入这内院之地,兼之风大路滑天色又偏暗,方绕了几个圈才找到了地,怎么到了这位主子嘴里,倒是他们偷奸耍滑,惫懒懈怠? 换做从前,奚涵翎若受到这般的无妄之责只怕早已气势铿锵的据理力争,端的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可换做如今,作为奴仆之身,这般的据理力争又如何使得?一个大不敬之罪下来,他真怕自个等不到回家的那一日。 所以别说半分委屈,就是十分委屈也得生生忍者。饶是他百般安慰着自个,可到底他心里头又如何能好受了?手指紧紧抠住腿肉,他紧抿着唇强忍着。 老太太素来怜弱惜贫,本来她就对奚涵翎另眼相看,如今见他大儿步步相逼便有些不落忍了,遂开口道:“罢了罢了,左不过是晚些点用膳,老身瞧你这奴才举止妥帖,想来是个懂规矩的,并不似那些个偷奸耍滑之辈,今个可是有何事耽搁了行程?” 老太太这番解围的话令奚涵翎心里头顿生感激,缓了缓情绪,方沉稳回话道:“回老太太的话,今儿个这遭的确事出有因,皆因奴才进府时日尚浅,而红燕只两年前堪堪随着柳妈来过内院一遭,所以对内院这边的格局十分生疏,兼之路滑风大天色偏暗,我们二人就走岔了地,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方找对了路,这才较之往日耽搁了一个时辰。” 听闻这话,老太太恍然道:“说起这茬老身方想起来了,这事还当真怨不得你们二人,以往都用不得膳房里的人过来送膳,平日里你们无令又来不得内院,偏得咱府上又宽广,也怪不得你们对咱府上不甚熟悉走岔了路。” 奚涵翎缓声道:“到底是奴才们愚钝,耽搁了主子们用膳,应当受罚的。” “哎呀,娘都说了不罚你们了,还领什么罚呀!这遭你们知道了行走内院的路,以后按时来不就是了?”裴佳天真烂漫,听闻堂下的奴婢要领罚,唯恐她那手段强硬的兄长真的罚她,不由的开口搭腔道。 奚涵翎向来喜欢府上这个心地纯良的裴佳小姐,感激的对着裴佳的方向颔了颔首。 老太太扭头看向裴琛开腔道:“这孩子瞧着怪可怜的,也是事出有因,你莫要罚他们了。” 裴琛不着痕迹的将目光从奚涵翎身上收回,似笑非笑的看向老太太:“娘说不罚了那自然不罚便是,偏偏这般单独询问于我,倒是逞的儿子如那手辣心狠的酷吏般了。” 老太太佯怒:“再打趣你娘,仔细了你的皮儿。” 裴琛不置可否的一笑,却又重新将目光投向堂下跪着的人,淡声道:“既然你们事出有因,今儿个这遭就暂且不计,起来吧。” 奚涵翎谢过之后,扶过旁边浑身发抖的红燕,起身后静立一旁等候吩咐。 老太太心慈,见他二人今个担惊受怕了一遭,加之天色已晚,便不多留他们。又怕他们二人路途生疏,便遣派了院里的两个婆子随着他们一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