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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剑(1v1火葬场)

    1.

    两年过去,云鹤再一次见凤启,神木山庄的凤公子经脉尽废,武功全失。因为这个原因,他同云鹤说两句话,没有一走了之。他气衰力竭,只剩看云鹤的一双眼清明如昨,问云鹤:“为什么来?”

    云鹤答:“许久没有你的消息。听人说你被桃花娘子带走,我不来,你就死了。“

    凤启摇头:“总做多余的事。”

    云鹤问:“救你的命也算多余?”

    “也许我本来想死。而且,就算保住了命,现在也生不如死。”凤启说。

    云鹤这时皱起眉:“你不该答应桃花娘子废你武功。就算打起来,我未必敌不过她,就算敌不过,总还能带你逃。”

    凤启又摇头,哂笑一声,想说话,被血呛住,咳出一片红,落在他指间、袖上、雪地里。云鹤希望自己没有看见,凤启不想见他,更不想如此狼狈地见他,给他施恩、还债、偿情的机会。然而凤启的咳嗽连连不停,咳得他弯下腰,滚出泪,指尖抓进雪里,一片青紫。云鹤终于走近两步伸手,想扶他起来喘顺了气,被凤启一把攥住手腕,十分用力,叫云鹤一怔。他侧头,看见凤启也望他,苍白的脸面挂着血,眼睛像在烧。“桃花娘子来找我讨旧债。不还清,不配为人。你叫我逃,是叫我恨自己。”他声音在喘息间挣扎,粗粝低哑,仍把每个字说明白。

    云鹤心头发紧,因为听见凤启的话,看见他的眼神。“我知道。”他轻声回答,轻到难听清。幸而凤启没再看他,再一阵咳嗽后,凤启昏在他怀里,那双看去他心里的眼睛也闭上。环抱凤启,云鹤在雪地中茫然地跪坐,直到乌鸦飞临他身边枯树,他才在翅羽的扑棱棱声中惊醒,抱起凤启,飞掠出积雪满堆的桃花谷。

    2.

    凤启沉沉睡着,梦见些久未梦见的旧事。神木山庄里有一株三十年的榕树,凤夭站在那树下喊他:“启儿,来娘亲这边。”他跑过去,跑动时看见自己是孩子的手脚,也以孩童的雀跃撞去凤夭怀里,凤夭搂住他,他一侧耳朵贴上凤夭小腹,凤夭逗他:“听见弟妹说什么吗?”

    “弟妹还太小了,不说话,”他小声说,“弟妹快长大。”

    凤夭拍了拍他发顶,柔声细语告诉他:“不会长大了。因为云术死了,我也要死了。”

    凤夭抬起头,看见父亲云术来到自己身后。他仰着脑袋问云术:“爹亲,你死了吗?”

    云术蹲下来,拢了拢凤启肩膀,温和地说:“你七岁时我被人一箭射杀,已死了十七年了。”

    凤夭也在他身侧蹲下,仍那么悄声地接话说:“我心神大恸,不出一月也死了,带着肚里的孩子一起。”

    凤启看着眼前的爹娘,才发现看不见他们面孔。他蹙眉问没有脸的两人:“为什么你们都死了,留下我一个?”

    凤夭说:“因为你生在神木山庄。江湖就是这么杀来杀去,今天死这个,明天死那个。”

    “爹娘也杀死过别人吗?”凤启难理解。

    云术说:“杀死过别人,还做过比杀人更坏的事。”

    凤启问:“还有比杀人更坏的事?”

    云术答:“骗一个人,有时比杀死她更叫她难过。”

    “既然如此,爹亲为什么还要做?”凤启抓住云术衣袖,“爹亲明明是好爹亲,娘亲也是好娘亲。”

    云术思考一阵,最后说:“因为江湖就是这样。”

    “我不想生在神木山庄,”凤启说,“不想生在江湖。”

    凤夭安慰他:“也不只有这些。只要你是神木山庄的凤公子,就总有朋友。”

    “我想要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凤启许愿,“不管我是凤启还是凤公子,他永远在我身边。我会对他很好。”

    凤夭抬头望去凤启身后,告诉凤启:“他来了。”

    凤启转身,看见仍是个没有脸的人。他认不出这是谁,又隐约记得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不管自己是凤启还是凤公子,他总在身边。于是凤启松开父亲的衣袖,转而握住这位朋友的手,真诚地问他:“你真心来做我的朋友吗?”

    谁料这位挚友摇了摇头,诚实地告诉他:“我来做你的朋友,是为了骗你。”

    “骗我会叫我很难过。”凤启想起父亲方才的话。

    “我知道,”朋友说,“但我仍要这么做,我是为此来的。”

    “我以为你是真心的,”凤启低语,“因为我待你很好,真心爱你。”

    “我知道,”朋友仍说,“不过江湖就是这么些事,总有死、总有骗、总有恨。”

    凤启流下泪,他十七年没哭过了,然而梦里他回去十七年前,就可以尽情地掉眼泪,还可以痛快地说:“我恨你。恨神木山庄,恨我自己。”

    凤夭和云术在他身后站起了身,三位无面孔的人影一起沉默注视落泪的凤启。

    死人和恩怨,梦里梦外尽是这些人事,不知能逃到哪去。

    3.

    凤启再醒时,屋里地龙烧得暖和。他擦了擦眼眶,真是湿的。云鹤在他床边,也看见他的眼泪,不知该不该与他谈论,最后只端来温水扶他坐起。

    凤启捧住水碗,反而开口与他说:“我好像梦到你。”

    云鹤正替他垫上软枕,听见这话动作一顿,没问他梦见什么,可能不敢,可能知道他要继续说。凤启果然接着道:“记不清了,好像有你,还有父亲母亲。很久没梦见过他们……从前没梦过,现在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想告诉他们为了替他们偿债,我这一生像个笑话……不过,终于是偿完了。”

    “不要这样说。”云鹤的手垂下来,掠过凤启的肩,停在床沿,离凤启的手很接近,切实隔一线。

    凤启想笑,又咳一阵,只笑出嘶哑的气声。等喘匀气,他头一次侧眼看云鹤,执意说:“我活到现在二十来年,不像为自己活。从前为了父母栽培要做神木山庄的凤公子,虽然为些虚名奔忙,身边还有你说话。可惜名利是假的,你也是,奉行正道的爹和娘也是。神木山庄里两本日月剑谱,日谱是父亲从你养母素梅仙那儿骗来,月谱是母亲从桃花娘子处偷得。世上有这种巧合,两个盗谱之人遇到一块,还各自留有真心,靠两本偷来的神功剑法独步江湖,建起了神木山庄,生下了我。”

    他把水碗搁在床边小桌上,更凑近地正视云鹤,看得云鹤愣神,想不好安慰的话。凤启并没在等谁劝慰,与刚才不同,现在他平静笑起,像闲聊旁人之事,继续细细梳理:“我出生时,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是否觉得已将过去抛在身后?有了新开始,还有我这个新新生命。他们一定是如此想的,因为从没与我说过,旧事难言,不说就像未发生。如果盗谱后退隐江湖,我们尚有机会做一户普通人家,固然不会有神木山庄的威名,父亲也不会遭人射杀,母亲不会随他而去,素梅仙和桃花娘子恐怕难找到我们的踪迹,我就遇不到你,遇不到桃花娘子,不会觉得活一遭如此可笑。可是江湖种种,谁能逃去。”

    他累了,枕着双手重新躺下。云鹤以为他要再睡去,又听见他说:“十七年前我遇见你。”

    他要旧事重提,云鹤好像脖颈遭人扼住,还是坐在床边,陪凤启长谈。他想起十七年前,十七年来常梦见,难说美梦噩梦,只是记忆尤深,不用回想便能说:“你从雪地里救下我。醒来时告诉我,你救下我,要我做你朋友,永远在你身边。”

    七岁的凤启说这话,十岁的云鹤答应他。对孩子来说其后十七年和永远相差无几,或许算完成诺言,不过他们是否有过孩童的天真尚未可知。无论如何,云鹤已离开凤启两年,他替素梅仙盗回日谱被赶出山庄,既不再是凤启的朋友,也当然没有永远陪他,食言得彻彻底底。

    他欠凤启一些情与义,世上最难算清。然而凤启不是为了向他讨债聊这些,凤启还完了上一辈的,不想再算下一辈的,太疲惫。他只想告诉云鹤:“我俩遇见那天,母亲去世不出头七。我罹患惊魂夜游之症,庄里名医扎堆出入,找不回我一场好眠。父亲死后我是跟母亲睡的,母亲死后我能找谁?我该养条狗,可是我捡到了你。你是装伤来骗我的,但是没关系,我还是从此睡得着了。或许你不是重要的,只是我需要一个活物在身边。”

    云鹤听时,望着床边灯台,烛影重重,似妖似魔。他从十岁……从刚来到世上起就犯下的一些错事也像在光影间摇摆,纠缠他到如今了,直到此刻凤启说,都不重要。他在床边弯下腰,喃喃:“这不能算作……没关系。”

    凤启不做声。云鹤想起些事,对凤启说:“这间屋子在泰湖边。”

    这才让凤启笑了,又在笑声后念:“泰湖。”

    “你从前跟我说,江湖里没牵挂,不如两人到泰湖边耕樵度日。离庄之后,我在这过的两年。”

    “我记得,”凤启说,“我还记得,我希望我忘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一只手伸出来,手背遮住眼睛,他已为自己哭过了,不想再掉眼泪。直到情绪平复些,他问云鹤:“你现在仍叫云鹤。”

    云鹤产生一种可怖的预感,由心至身冰冷了。他说不出话,凤启就知道他没改过名,叹息:“十六年前你说什么也不记得,我给你这个名字。这是我未出世的弟弟的,随父亲姓,母亲选的名,没有用上,我给了你。把个死人名字给活人,好荒唐的事。你离开两年,应该改了。”

    长久没有声音,凤启甚至不知云鹤还在不在。最后才听见他沙哑的声音,说:“我仍然叫云鹤。”

    4.

    一座屋里其实住着两个残喘的病人,无论心与身。当月十五,凤启发现这件事。

    没有云,圆月高挂,像天上一只冰冷的眼,看得人惶惶惴惴,欲做出些投湖类似的事。

    幽寂的月光也爬进凤启房里,窗棂窗纸没拦下,照得他睁眼到半夜,睡不着,醒着又时时感觉到骨骼经脉的细痛,更难捱。他坐起身,躺在床上半宿,手脚仍然冷。在他坐起时,隔壁一声哐当,是碰翻了椅子。

    还有醒着的,可能也是受满月折磨。凤启出神地坐着,不知该睡该起,干脆等着,不知等什么,等乌云遮月,或者等更多的动静。

    有更多的动静,第二把椅子被碰翻,夹杂人声,隔壁好似有鬼。凤启披衣下床,去找那只鬼。

    他举着一盏烛台推开门,昏红的光照出屋内桌椅躺倒一片狼籍,云鹤蜷在其中。他死白的脸边冷汗浸湿鬓发,咬住自己手背,腕上遍布齿痕划痕,桌椅木材上也是道道指甲划过的刻印,掺着血。虽然没有鬼,房内也像死过人。

    光照过房门的一瞬,云鹤伸手挡住,过了会认出是凤启,道歉说:“吵醒你了。”

    凤启行走江湖多年,已看出发生什么事,问云鹤:“什么毒发作了?”

    云鹤仍然打颤,虽然松了口,指甲还陷在肉里掐出血。只有声音让他尽量稳住,说:“是蛊。”

    “谁种的蛊?”凤启问。

    “素梅仙。我下山时,她怕我再不回去。”

    “你不叫她母亲了。”

    “她死了。我把剑谱给她,她带着剑谱跳了崖,去找三十年前骗她的人。”

    云鹤此时竟隐约在笑。想到父亲死了也逃不过,凤启也想笑。他扶起地上两把椅子,一把留给云鹤,一把自己坐下,烛台放上桌案,等云鹤挣扎起身。他对云鹤说:“桃花娘子找到我时想杀我,还要杀尽神木山庄上下,最后没动手,你知道她说什么?”

    云鹤问:“说什么?”

    当日桃花娘子的剑已架在凤启肩头,却迟迟不动。她说:“了了这桩恩怨,我还有日子要过。你这双眼睛真像凤夭,像很久以前的她。杀了你,我或许会活不下去。”

    云鹤听凤启回忆,听后说:“素梅仙不曾想过这些。”凤启点头:“所以素梅仙死了,桃花娘子活着,我也活着。你的蛊无法可解了吗?”云鹤如实说:“一套子母蛊,母蛊已死,子蛊每月十五出来作祟,生食五脏六腑。”

    凤启觉得是病入膏肓的意思,便问:“还剩多少时日可活?”

    谁知云鹤说:“我不会死。”

    凤启转头看他。云鹤痛得太狠,已像死过一次,因为太痛抓出的伤口还在渗血,全身只有这一点血色最鲜活。凤启说:“活得这么痛苦,不如死了好。”

    云鹤摇头:“你如今没有武功,却还是神木山庄的庄主,为了报仇、扬名、谋利,必定有人会来杀你。有人杀你,我便杀他,所以我不会死。”

    凤启说:“这叫不想死,不叫不会死。不死就不死吧,痛也是你痛,我总不能杀了你。”

    听见这话,云鹤以一种莫测的神情望过来,凤启问他:“在想什么?”

    云鹤踌躇一阵,如实说:“我怕你想死。”

    凤启想起重逢时自己确实说过一番生死如何如何的话,想必让云鹤怕到现在。他自己也再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做了结论:“像你刚才说的,我是神木山庄的庄主,杀了我,即使是武功全失的我,也是一件扬名立万的大事。我还没想好要把自己的命交给哪个后生才俊。”

    云鹤眉目间仍有隐忧,问他:“如果想好了呢?”

    凤启笑起来,不回答。

    5.

    想杀凤启的很多,只有一个在满月夜来的。某个十七岁的年轻人持刀而来,刀不入鞘,映着泛蓝的月光,成为夜色中一道静美的弧,等待斩下凤启的头。满月夜是个好死的时节,杀人者是个一流的刀客,圆满的月照着来人的年轻和锋利,叫人觉得在这个晚上死在这人手里是件痛快的美事。

    年轻人来前,云鹤咳了血,发起高烧,耳鸣不止,阵阵近死的痛苦碾压过骨和肉。刀客不知道任何关于蛊毒发作的事,他只是来得不巧,又或来得很巧,无论如何,云鹤还是提剑出门拦在他面前。凤启并不对每个来杀自己的都有兴趣,他持续地气虚体弱,对任何事的兴趣都减淡很多,然而今夜他跟出了门想看一看来人,出门后见头上银盘当天,脚下素雪万里,面前黑衣的刀客像天地间一点浓墨。此时凤启想,也许就是此人了。

    见到云鹤,年轻人面不改色,见到后边跟着的凤启,他眼神一亮,高声说:“凤启,我是来杀你的!”

    凤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答:“明月西。”

    “为什么来杀我?”

    “神木山庄逼死我师父,我来报仇。”

    凤启大笑:“这里有一个为父母的,一个为养母的,现在又来了个为师父的。”

    明月西怒目而视:“没在同你说笑!”

    “我知道,”凤启笑了一会才停下,“冒犯你了。我想死的明白点,现在问明白了,你动手吧。”

    云鹤侧头瞥一眼凤启,神情晦暗。他此刻蛊毒在身,动手不知胜败。不过明月西并未动,仍站在原地问凤启:“听说你武功全失。”

    凤启点头承认。明月西又说:“可是来杀你的没有活着回去的。”

    “因为我叫他们去死了。”抢在凤启前面,云鹤哑声答。

    明月西这时才正眼看云鹤,问他:“你是什么人?”

    “要杀你的人。”

    “你气息不稳,有伤在身。”明月西看出破绽。

    云鹤拔剑出鞘:“你可以试试。”

    他尽量地把咳嗽压住,不露出丁点虚弱的端倪,强撑起此刻的势均力敌,明月西在对面审慎地打量,圆月朗朗照耀着一柄剑与一把刀,空中再无一丝云,也无一丝风。此时的凤启是最无力的,也最容易被绞碎,可他泰然地插话进来,对明月西说:“忘记问你的年纪。”

    明月西不明所以,还是回答:“十七岁。”

    凤启一愣,不禁感叹:“好巧。”他看向云鹤,轻声说:“原来我遇见你那年,有个该杀我的人生在世上。”

    云鹤盯紧了明月西,没有回头,坚持说:“世上没有该杀你的人,你也不会死。”

    凤启摇头,轻拍云鹤肩膀让他放下剑。明月西不知他们在议论什么诡计,皱眉看着,凤启坦诚告诉他:“我旁边这人今天伤重,你今天杀我,我必死无疑,明日再来,生死犹未可知。你且选吧,我让你选。”

    明月西眉头皱得更紧,显然他年轻的心在想一些未想过的难事。他低下头,又抬头望一眼凤启,凤启与他对视,把他眼里的思虑看明白。这一眼后明月西提刀转身,竟然走了。

    可是云鹤并不觉得放松,他知道就是刚才这个问题,刚才这个答案让凤启更中意此人来杀自己。他转过身,垂着眼问凤启:“明日他如果再来,你不会让我出手是不是?”

    “不,”凤启说,“明日他再来,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不过我觉得他会有办法,我没有,你更没有的办法。到那个时候,就不准你出手。”

    “别抛下我,”云鹤求他,“我不知该怎么活。”

    “我也不知道,”凤启平静地说,“也不在乎。时至今日,终于学会不在乎。”

    云鹤由他眉头看到唇角,尤其看他一双眼,想找一点动摇,最后拉起他一只手贴上自己侧脸。凤启发了善心,任由自己的手被捧着,指尖摩挲过手边苦痛的眉眼。云鹤侧着头,闭眼感受他的抚摸,冰冷的皮肤接触间,滚过一颗热烫的眼泪。

    6.

    再来找凤启时,明月西不由发怒:“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的事,怎么这么多问题!”

    凤启笑着向他保证:“最后一个。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只为了报仇来杀我。”

    明月西更加动气:“你质疑我的尊师之情?”

    凤启摆手:“那换一个吧,如果杀了我,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两个问题连一块,让明月西听出凤启想问什么。自出现在门前起,明月西固然凌厉,情绪也很好看穿,总之是一把年轻,过于年轻的刀。两个问题倒让他头一次沉静下来,看一眼凤启,再看一眼旁边的云鹤,凤启并不说话,云鹤也只抱剑靠在门边,一片沉默都等他来打破。庄严、寂静、等待的氛围让他迟疑一会后下了决心,告诉凤启:“既然你要死了,我就说实话。我来报仇,这个不假,也不全真,还有一点私心。我五天前才下山,是个无名之辈,我要等杀了你声名大振,之后就去江湖之中。”

    “这么说,你并非为你师父。“

    既然话说出来了,明月西就大方承认:“不全是。师父死了,我还活着;我尊敬师父,也爱护自己。”

    “又为什么要去江湖?”

    “想去就去了。”

    “会有些身不由己的事,不一定比现在快乐。”

    “等想走时便走。大不了搭间屋子种地,我看这儿就很好。”

    “你可能被别人杀死。”

    “死生无怨。”

    “还可能杀死别人,许多恩仇。”

    “没有恩仇是一刀斩不断的。刀能斩断的,都不叫我烦恼。”

    “只为自己活?”

    “不为别的。”

    “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凤启细细看着明月西,无论未来如何,此刻的明月西都充盈着丰沛笃定的精神。十七年前自己和云鹤两个极不自由的人碰面时,还有个如此这般的生命诞生于世,这个想法让凤启感到一种欣慰的愉快。他转头对云鹤说:“此时此地,世上第一聪明人来杀我。”

    云鹤看见凤启快慰的神情,想到了他想到的,也对凤启露出一个笑。“我早该这么想。十七年前就应该。”他说。

    “或许太晚,或许不晚。”

    凤启转回头重新看向明月西,在太阳下与他对视。一个晴朗的天,照耀得一切死物活人都金灿灿。他告诉这个光芒闪闪的年轻人,说:“死生无怨,绝不后悔。你若想扬名立万,就使出你最快的刀来!”

    7.

    浪迹江湖时,退隐江湖后,明月西都年年回泰湖边扫墓。他扫的那座墓,墓碑上只刻了名字生卒,似乎同任何旁人都无牵扯,不归于任何一支亲族,也没被供在任何一座宗祠里。说到底名字和这二十余年也不是别人的东西,只该属于底下埋着的两个人。

    明月西时常想,等他累了,这里是个不错的归隐之处;到他死了,这里也是个很好的埋骨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