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梦醒时分

    宋翎从未踏入过一家花店。

    盛开的星空雪见玫瑰，梦幻般美丽，也如阳光下的泡影般脆弱易逝，对温度和湿度的变化十分敏感，需要花费许多时间精心照料，一旦采摘下来做成花束，鲜妍绽放的姿态只能维持短暂的一段时间。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与他格格不入。在一天之前，宋翎没有想过，自己会对这种娇弱的东西感兴趣。

    凝视着那间雨丝笼罩下显得格外朦胧的花店，他无法欺骗自己，有短暂的一刻，产生了想要走进去看看的念头。

    蒂恩看了他一眼，目光滑过他不知不觉抿紧的嘴唇，微微一顿。

    寂静无声的城市，深浅不同的灰色云雾笼罩在天空，雨水接连不断地坠下，倏然画面如纱幕般掀起，无形的涟漪波荡开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宋翎发现自己置身于片刻前远远眺望的店铺之中。

    宋翎诧异地站起身，他望向蒂恩，直直撞入雄虫宝石蓝的眼眸，如阳光映照下的海面，闪烁着细碎金鳞般的柔和光亮。宋翎别开眼，脸颊泛起发烧似的热度，故作镇定地打量起花店的陈设。

    店铺的面积不大，桌上、地面上摆放着一个个深色的花瓶，分门别类地展示着色泽各异的鲜花，有些宋翎看着似乎很熟悉，大部分宋翎都叫不出名字，团团簇簇环绕在他身边，仿佛偶然闯入了一座鲜花的国度。

    宋翎忍不住伸出手，和预想中的手指穿过花朵的虚影不同，他的手落在花瓣上，指尖传来丝绒般的触感，他怔了下，难以置信地俯下身，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

    “……这是你来过的地方。”宋翎短暂的失神，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关于蒂恩的能力，他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你给我看了你的记忆？”

    雄虫笑了笑，淡金色长发自肩头滑落，“「共感」，当初检测天赋的研究员这么称呼它。”他简单地介绍了几句，语气很平静。

    这是一个听上去很无害的能力，宋翎心想。幻觉系天赋，没有什么攻击性，必须发生肢体接触才能开启，被拉入共感的对象可以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幻觉，没有迷失神志的危险。

    或许是感知分外细腻的缘故，蒂恩的「共感」极其触动心神，连花香都能模拟得别无二致，如果不是亲身体验，宋翎绝不会立即相信，能够有雄虫将「天赋」运用到这种程度。

    与此同时，在他内心深处，隐约探出一些奇怪的念头。

    「共感」。抛去梦幻的外衣，假使以其他方式使用，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天赋」，可以悄无声息地改写对周遭环境的认知，轻易将单兵作战力强悍的雌虫置于不利地位。

    等等，他在想些什么。宋翎自嘲地摇了摇头，他止住思绪，没有继续考虑下去，仿佛持有这样的想法对雄虫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他将目光悄然投向蒂恩，雄虫站在一株紫色的花木前，垂眸凝视着花束，淡金色长发沿着深蓝色军装外套披垂而下，模样美好得犹如一幅油画，散发柔和的光晕。

    望着蒂恩的身影，宋翎隐约松了口气，再度为片刻之前浮起的想法感到荒谬，“危险”二字和眼前的雄虫实在沾不上边。不知为什么，从初见起他就觉得，雄虫看上去有隐隐的脆弱感，即便在微笑时，那双宝石蓝的眼眸依然隐含着一丝极轻的忧悒。好像被某个问题困扰着一般，令他下意识地担忧，缺少雌虫的保护，蒂恩是否会被不长眼的虫子惊扰。

    一种轻柔的波动，温和地碰了碰他蹙紧的眉头。

    宋翎松开无意间皱起的眉心，他感受到一种轻盈明亮的情绪，那感觉十分奇异，他能明显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心情，犹如无形的光晕，牵引环绕着他，仿佛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给予他一个克制而纯粹的安慰。

    宋翎的唇角不自禁扬起，这是蒂恩和他相处时的心情，通过「共感」一并传递过来。蒂恩并没有为他的冒犯感到不快，相反，那无形的拥抱仿佛在说，他很高兴能够见到他，与他共同度过这场雨天的约会。

    跌宕起伏的一天，直到此刻，宋翎终于定下心来，不再为之前自己失礼的举动感到忐忑不安。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浸透在雨水中的清新空气，忍不住无声地微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认输了。”

    话语声淹没在雨声中，低得几不可闻。宋翎仰起脸，迎着漫天连绵的雨滴，深咖啡色的狭长双眼微微眯起。

    “你在说什么？”蒂恩歪头，看了他一眼。

    宋翎笑着摇摇头，这一刻，他的笑容看起来分外轻松，不再刻意板着脸做出一副严肃稳重的神色，深蓝得近乎黑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黏在额头上，意外得显出几分稚气。

    他们在花束拱簇下漫无边际地闲聊，漫步在下雨天空旷的城市街头，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数过熄灭灯光的招牌，从这个巷口走到下一个巷口，再转弯经过下一个路口。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直到熟悉的通讯器铃声响起，宋翎才恍惚意识到，午休时间结束了。

    连绵不断的雨幕悄悄褪去，他们回到了那家餐厅，优雅的钢琴声低低地环绕在空气里，背景再度响起其他客人们的细语声。

    宋翎下意识地朝上衣口袋伸手，在熟悉的位置摸了个空，慢半拍地想起哪里不对，抬眼朝蒂恩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雄虫从口袋里拿出他的通讯器，神态自若地冲他晃了晃。

    “你放在外套口袋里了。”蒂恩轻声说。

    宋翎怔了怔，他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自己的通讯器不见了，奇怪的是，意识到这一点，也并没有令他感到有多么惊讶。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该料想到了，从碰到蒂恩开始，井井有序的一切就都乱了套。

    他向蒂恩道了声谢，接过屏幕仍然亮起的通讯器，将铃声按掉，皱眉扫了眼下属发来的讯息。

    烘干后的衬衫已经整齐叠好，不知何时由侍者放在他们桌边。趁他处理消息的时候，蒂恩去更衣室换上了他原本穿着的那身绸缎质感的衬衫，将外套递给宋翎。

    宋翎放下通讯器，接过外套，他犹豫了一下，只是拿在手里，没有立即穿上。

    和蒂恩并肩走出餐厅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宋翎抬起眼，说不清是因为雨，还是别的原因，心头抑制不住地感到怅惘。

    这就是最后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仿佛有另一种积年累月形成的程序操纵着他，保持住神情和语气的正常，同蒂恩道别，沉稳地说“再见”。

    心脏砰砰跳动。他能听到血液奔流在血管里的声响。耳边响起晕眩般的嗡鸣。

    宋翎站在原地，望着雄虫转身的背影，手掌缓缓握紧，尖锐的虫甲弹出，扎进麻木的掌心。

    他迈开了僵硬的脚步，第二步、第三步，开头是走，后来就变成了奔跑，他追了上去，猛地伸出手，拉住了蒂恩的衣袖。

    仿佛慢动作的画面，在宋翎面前一帧帧闪过。淡金色的长发微微晃动，从蒂恩的颊边滑落。雄虫转过脸，扬起眉，那双花瓣般的淡粉色唇瓣微微张开。

    宋翎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心想，“今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他张开口。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滞涩地涌出他不受控制的咽喉。

    “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