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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大公主:嗝

    毕竟到了猎场,对同宗同族的晚辈们皇帝还是抽了半天空敷衍一二。

    不过他的性情人所共知,不是爱在虚礼上浪费时间的人,对宗室虽不能说严苛,但也不算宽和,面对晚辈就更是严厉。好好的前来猎场散心的宗室子弟全都被问了一遍功课。

    大公主在一旁陪坐,时不时帮忙圆场一二,心里忍不住想父亲果然无时无刻不看重学业,更是喜欢博闻强识,文武双全的年轻人。

    坐在皇帝身侧,多数时候都保持和颜悦色,端严庄重姿态,与大公主一同将拜见定位在族亲见面而非皇帝召见臣僚的尺寸内的瑞香,心中反而忍不住叹气。

    虽然说作为长辈,皇帝也早不是会斤斤计较的性子,可是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半夜里到帝后居所附近与人幽会偷欢,这就未免……

    要说揪出来惩治也不至于,毕竟无非是年少荒唐,然而这事还是过于离谱,皇帝看到他们就没好气,自然要敲打一番。

    虽然作为晚辈,众人也是不得不来,作为长辈,皇帝也是不得不见,但终究还是长辈更随意,说什么他们都要听着。除了并不知情的始作俑者,其余人都是受了牵连,遭遇的是无妄之灾。

    瑞香也有些想笑,想起前日帝后间的疯狂其实也不亚于那对大胆的野鸳鸯,见皇帝越来越冷淡严厉的态度让满殿人都不敢说话,甚至连大公主都对自己投来求救的目光,瑞香也只好打断了皇帝的沉默,含笑开口:“时间也不早了,圣人,可要赐宴?”

    毕竟是一家人,作为宗室晚辈,虽然会被皇帝教训,但待遇还是比他们的父亲辈好的,至少留下吃顿饭不难。而作为皇后,瑞香则必须负责统筹,提前问一声也是应当。

    来都来了,皇帝冷哼一声:“留下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该谢恩的谢恩,瑞香顺手将大公主带出去,一同参详宴会事宜。

    “这些人情往来,宫中虽然与外头大不相同,但其中所需要考虑的要点却相差不大,无非是细处规制的区别,你已经是大人了,是时候学起来。”瑞香的姿态闲适自然。

    大公主却轻轻松了一口气,低语:“阿父真吓人,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瑞香认真地想了想,摇头:“或许吧。身处高位,一举一动即使没有深意,看在别人眼中也是难免多想,如此本意是什么也就没有那么重要。这,也是需要习惯的。”

    作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熙华当然明白。她身边围绕着十几个小姑娘,还有几十个堂表姐妹,她们在自己面前极力表现出自己的高贵优雅完美无缺,争当自己做好的闺中密友,为此产生的风波在大人眼中虽然不算什么,可身处其中每个人却还是郑重其事。

    茶水污了裙子没有完美的仪表出席宴会,一起吃点心的时候忽然吵了嘴结果根本吵不过丢了大人,第一次来天癸自己不知道被人看见羞愤欲死……桩桩件件都是小娘子的生活中,十足严重的事。

    熙华不由叹息:“如果不能习惯,应该会很累吧。”

    她自己生来尊贵,早已习惯身份地位,但也记不清楚是从何年何月起,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公主,她享受拥有的权势地位,享受作为父母的女儿得到的尊荣与宠爱,也享受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那光耀非常,又或许会艰难波折的命运。

    倘若她不是公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是什么人。

    大公主忍不住看了身旁神态平和安然的母亲一眼,心中有一瞬间很好奇,本是高门最年幼的郎君的母亲,又是什么时候从内而外地成为了皇后。

    瑞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诧异地看了方才作老成惊人之语的大公主一眼:“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不像是不习惯的样子。”

    大公主含糊道:“听人说起过,有些夫人会这样,小门小户出身,主持中馈的时候没有能力,自己也被奚落,十分委屈。我有时候也会想,其实在旁人或许会觉得感到委屈的夫人是身在福中不惜福,可是对她自己,也未必会觉得这是一种福气。世上婚姻多半讲究门当户对,毕竟不是没有原因的。小户人家的儿女娇生惯养,不习惯婆家的规矩,更做不来那些事,未必受得了这种福气。也真说不好,什么才算是幸运。”

    毕竟长成之后人生大事就是婚姻,大公主会下意识地留意听到的消息里关于婆媳,婚后生活的内容,这也正常。

    背后说人长短不好,尤其是细致地指名道姓说长道短,因此大公主并没有举例子。但瑞香作为接见命妇为己任的皇后,知道的只有比她更清楚,也叹息一声:“是啊,不过也不是人人如此。杜公的夫人虽然出身武家,父亲官职不高,但本人却干脆爽利,从不因出身畏畏缩缩,嫁入杜家虽然是个意外,但我看她倒也活得很好。”

    杜家是京兆大家之一,长安俗语云,城南韦杜,去天五尺,城北元万,天让尺五,极言门庭底蕴,天下声望。而杜公便是皇帝的中书令,出身京兆杜家。

    韦家的韦公亦是与杜公不分伯仲的皇帝重臣,这些事熙华也知道的。

    她想起那位刘夫人,也不由笑起来:“她的坦荡虽然难免让有些人始终看不惯,可她自己应该是很快活的。”

    刘夫人不是原配,而是续弦,且是再嫁的寡妇。杜公成为鳏夫之后,为妻守丧一年,之后也始终没有续娶之心。然而刘夫人守寡后回到长安娘家,一来二去,不知道怎么传出极好的命格,杜公那时没有子息,堂上二老急得厉害,请道士算了一卦。那道士言之凿凿,说杜公的母亲出门会碰到未来的儿媳妇。

    满足条件的人也有几个,家世其实差不离,刘夫人脱颖而出的原因,一来是命格好,二来便是她生养过。再嫁妇人如果生养过,证明也会给二婚夫家带来子嗣,生育也会更顺利,因此反而更吃香。

    而刘夫人本人容貌中上,应答不卑不亢,虽然行为举止不似高门贵女般矜持端雅,但待人接物,管理老迈父母的家务也是井井有条,是个颇为能干的女子。那时候杜公远不是高官,又是续娶,刘夫人以武家女子之身,虽然勉强,却也不是不能。

    这场婚姻时至今日也有人不看好,但成婚后刘夫人在婆婆教导下逐渐接手家事,其坦荡的性情和自然的举止之下,从不因旁人明里暗里讽刺自己的出身而羞愤忧伤,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更不因为自己身上与高门贵女格格不入的些许习惯难受。

    她这幅样子,旁人也只能暗暗嫉妒厌恶,试图孤立她罢了。

    等到杜公入主紫微省,刘夫人也儿女成行,人生硬是过得风生水起。瑞香作为皇后,对她也是屡屡礼遇赏赐,旁人又敢对她怎么样?

    而有如此的妻子,杜公儿女的婚事本来会遭遇波折,想要嫁入惯常通婚的门阀是有难度的。但适逢皇帝登基,大位易主,杜公的儿女婚事,居然在这场变故后因缘际会地解决了一大半。

    他都成了皇帝的重臣,想要找颇有前途皇帝看重的女婿,娶贤良淑德教养良好,不会看不起婆婆的大家女子为儿媳,又有多难?

    这样一条人生路,刘夫人走的姿态虽然不是高门赞赏的优雅,可也着实算得上轻松,至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旁人并没有看见她的艰辛与努力。

    如此一个人物,拿来安抚大公主的些许紧张,简直是大材小用。

    闺中少女,都很在意婚姻大事的,他们会逐渐懂事,会开始理解未来的人生还很漫长,要走入未知,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离开熟悉的家人,离开最喜欢的地方,去开始新的人生,去面对陌生的丈夫,谁都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经营好未来的几十年。

    瑞香想回忆一番当年的自己,却被大公主打断了思绪:“那……您快乐吗?”

    这段日子,她近距离地看见了父母的恩爱,也看见了他们是如何相处的,在歆羡中,大公主也会怀疑。父亲在母亲身边永远是最放松的,似乎无论母亲做什么都能让他高兴。

    这样的完美,到底是因为真情与契合,还是因为有人全然地牺牲了自己,去满足另一个人呢?

    虽然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够让任何人俯首,得到绝大多数的东西,但……一直在付出奉献的那个人,会觉得值得,会快乐吗?

    大公主不笨,也已经长大了,女孩子天然就会更理解母亲的处境与付出,她本来不准备问的,但到底还是一不小心问出口。

    瑞香反而愣住了,与大公主对视片刻,他忽然摇了摇头:“胡思乱想什么?虽然十年前,我从没有想过会入宫,会拥有这样一段人生,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会和你父亲……可是,只要有来到他身边的可能,我就无法去选择别的人生。做皇后并不轻松,在他身边也不只是霓虹与花月团圆,可是我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千金不换。”

    他的声音很轻,含笑的眼神也全然是陷入回忆的模样,根本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大公主不做声,愣愣地出神,好一阵子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收回方才根本无法挪开的目光,回避了这一刻本就姿容出众,美名远扬的皇后那朦胧的微笑中似乎更加摄人心魄,又透着难以言喻柔情的面容。

    过一个月就要十五岁及笄的少女一时间怔怔不能言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仍旧看轻了父母之间的情意。那是一种截然不同,全非恩爱夫妻的光辉。与其说是夫妻之义,不如说已经超越了夫妻之间,更近似知己,至交,巫山云雨,金风玉露,简直是一生一次,珍贵到本该是人间帝王与天上神仙因缘际会的一次见面。

    大公主忽然发现,或许是对自己而言,瑞香向来端严合度,行为举止无一破绽,而父亲也不过是越来越平和慈爱,以至于她忘了,自己或许从未了解帝后之间的事。

    她本就有爱操心的倾向,看似冷淡自持,实则为谁都要担忧,是个心思细腻,又能感同身受的人,因此看见瑞香打破皇后与母亲那完美的面貌流露出怦然心动的真情,大公主也立刻在反应过来之后害羞窘迫起来。

    毕竟是尚未了解情之意味的少女,她看都不大敢看瑞香,深深后悔起自己方才的莽撞追问。虽然确实是很好奇,但大公主从不是任性追索真相的人,她很懂事的。

    更何况是打探父母之间的事这种举动!

    瑞香回神之后,也感觉到了深深的窘迫。做父母的,无论是感情也好,房中之事也好,儿女都不应该插手,多管,这既是对父母的尊重,也是人伦纲常所在。感情,尤其是他和皇帝之间的感情,瑞香一向当做一个秘密般藏在胸中,不需要被任何人知道,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们之间远比旁人看到的更多。

    中秋为千秋,如今又改为万寿也好,被称万岁,被明目张胆地极度偏爱也好,其实都只是表,里则是……则是他想起来,哪怕只是对自己承认的时候也会战栗的,他占据了丈夫的心,全部的,唯一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瑞香并不怀疑,皇帝已经是完全的帝王与君主,即使自己将来早早离世,即使他们惨淡收场,也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此占有这个人。

    很奇怪的,从来平和理智,冷静柔软的他,心中每次想到这一点,就会有极其类似嗜血的战栗,强烈的欲望,似乎手握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权力。

    或许他不是不贪婪,不是不独断的,可其他方面他无所求,于是他要的是最难得到的,永远的热爱。

    不是日久沉淀,不是变为手足般的夫妻恩深,而是永远如梦似幻,永远的让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才是唯一。

    瑞香心头在战栗,每一次到这样的时刻,认知到他仍然拥有唯一的欲望所衷,他就觉得自己坐拥一切,金瓯永固,是唯一的,永远的,与爱人般配的皇后,站在他身边的凤凰,互相属于的一对。

    所以他能永远完美下去,含笑替仍旧羞耻的大公主解围:“今日毕竟是自家人的宴席,所以我想有些事还是安排得亲近,要比全照着规矩更好,也更适合,你觉得呢?”

    他轻松地带过了尴尬的话题,大公主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讨论学习中,她仍然忍不住,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悄然得看着似乎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母亲。

    瑞香却忍不住在袖中摩挲一个小小的黄绫牡丹葡萄纹香囊,指尖发痒,又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