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
拜见过皇后,四个才人下午又去拜见了各宫,因为人少,这个下午还算轻松。 贤妃那里是不会见人的,但赏赐是早就准备好了,而两嫔之处,也丝毫没有什么波折。好好的叫他们进去说了几句话,便客气地送出来。 就这一圈转下来,四个才人都觉得宫里的气氛和早晨在皇后那里感受到的一样,安静,规矩,整肃,和睦。 四人表面上都还端得住,回到自己房里休息,身边终于只剩下自己的时候,才忍不住流露怔忡,沉思,忧虑来。 当初既然决定入宫,不管是他们的家族,还是自己的心里都是有所考量的。四个人的情况,分别又有些不同。 杨才人和卢才人都是大家旁支出身,但因距离主支已经远了很多,家中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官职,只祖上曾经阔过,有一个姓好听,将来婚嫁的高度有限,于是花鸟使到了当地,家里便动了心思。 本朝宫廷侍奉的宫人,女官,嫔御最多的来处便是花鸟使选人,采选对象主要是容貌秀丽素质上乘的良家子,即一般衣冠仕宦或士人家庭的子女。 自然,若有心攀附,似杨才人卢才人这等出身,本可以避免,也会被送进来。 来之前家中只对他们说,皇后虽然地位稳固,但宫中有名有姓的妃嫔和皇后本人年纪已经大了,宠爱自然要退步,仍旧大有可为。无论是妃位还是嫔位,只要能出头,对家里便是一个好消息。 两人无法自主,且都有点动心——实在是留在家中婚嫁的选择也很有限,父亲起了送他们入宫的心思,难保回去之后不另想办法攀附权贵。入宫好歹一旦获宠,也算是天下最高贵的人之一。 再说,他们自忖也算是教养出众,各有所长,又确实是地方豪族出身,有名望和出众的素质,整个后宫确实也年纪偏大,他们难道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 而王才人和常才人,则是另一种情况。 王才人父亲是七品官,在京中不算高,在皇帝眼里也不是什么有存在感的人,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官家出身,父亲当年也是登科过,参加过樱桃宴的。如此人家本就是选人的范围里,王才人又素有贤名才名,花鸟使到了地方稍加打听,便到了王家,要带走他们的掌珠。 王才人的父亲纠结叹息,本不甘愿,却也不可抗旨,又知道自己仕途突飞猛进的可能不大,而自己养的孩子,却未必不能出人头地,总之,便送了他来。 王才人哭得肝肠寸断,为怕他一路上伤心过度病了,损折人数,又觉得他容貌气度确实出众,陪同的宫中女官便认真劝慰好几日。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王才人已经离乡,从此之后孤身一人,除了寄望于不会埋没深宫,也没有别的指望。有此安慰,渐渐也就不再伤心。 他在当地有名,又被送来,心中自然也有一股气,铆足劲留在宫里,等成了才人,心中却不知道是悲是喜。 常才人则是京畿富裕人家出身,自小容貌出众,学习书算,写的一笔好篆书,算账更是娴熟,是个极好的管家理事过日子的人才。他本来可能的归宿不过门当户对,圆满一生罢了。 可花鸟使一来,立刻生出变故。 留下的四人里,以常才人的出身最低,但都是清白良家子,进宫又同封才人,也就是一样的人了。 常才人在整个择选过程中,学到了很多。本朝宫中文风昌盛,不仅设有内文学馆教授宫人经史子集,书法围棋等等科目,宫中也流行吟诵当世名作或者自己作诗。他在家时只学过书法与数算,为执掌一个家做准备罢了,且不是什么富贵之家,在宫里学到的却是最为严苛的规矩,最为微妙的人心,他见到了最为繁华处吸引人的一切,当即不想再回去。 倒不是贪慕权贵,而是宫中已是此时此刻的他能够到达的最高处,他不想要平淡无趣的人生,他不觉得自己就应该过庸庸碌碌的一生。 世上最好的地方当然是皇宫,男人们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又何尝不是一样呢?既然入宫一趟,见识到如此繁华富贵,自然就该是有福之人,都已经来了,他便决定尽力。 常才人回到房中,囫囵用了点饭食,长出一口气,起身走到床边,怏怏倒在上面,片刻长出一口气。 伺候的宫人和他彼此还不熟悉,倒了杯蜜水端过来,谨慎笑道:“才人累了?想小睡一会吗?只是才用了膳,这时候睡了恐怕会积食。” 常才人翻了个身,转过来,坐起身接过他手中的蜜水——蜜还是淑妃赏的好蜂蜜,里头还格外炼了花汁,别有一种芬芳馥郁。 他打点起精神,笑着道:“我不睡,你陪我说说话吧。” 说着,指了指床畔的胡床。宫人要推辞,被他给阻止了:“私下里不必太拘泥,咱们日后还得长久相处呢。” 主子宽容,又有话说,宫人也不好一意坚辞,便小心的坐了,心中默默猜测才人要说什么。今日才人先是去蓬莱殿,后来又拜见各宫,极不轻松,要说的应该也就是这些事。 要进一步打探情况,印证自己原来所知的消息吗?宫人微微警凛,知道能否获得主子日后的信任,便在这一席谈话之中了。 差不多同一时刻,差不多的对话,以种种姿态,在四个才人的卧房展开。 常才人沉默良久,语气轻飘飘,目光幽远,不知道透过空气看到的是什么,以一种赞叹欣羡的语气轻轻道:“皇后陛下……容貌可真出众,我今天只看了一眼,便已经呆了。” 坐在床边的宫人抿了抿唇,顿了顿,笑道:“婢子有幸,曾远远见过万岁一眼,当真是这样呢。” 卢杨二人感叹的则是:“外头倒是很少传说皇后的容貌呢。” 既然要入宫,该打听的总要打听,作为将来侍奉的主人之一,见面可能更多的皇后,自然是最重要的。卢杨都是大族,就算是旁支,人脉还是有的,何况这些年关于皇后的消息也不在少数。 首先便是长盛不衰的家族,简在帝心的父兄,其次便是生育的履历,太子的受宠,然后便是皇后的贤明。 卢杨是世家,也有能够宫中进出的内眷,虽然两个才人从没有到过京中,但也知道皇后亲手制衣,皇帝颇为爱惜,数次穿着面见臣子的事——勤俭,贤淑,质朴。 这本就是一种姿态,古来贤后皆如此,两人原本并不特别在意,只认为这是皇后完美神像的一缕光辉。 皇后的经历才是真正不容小觑。他与皇帝订婚,早在当今登基之前,却是以皇后之礼迎入宫门。当今登基之初,四方动乱,帝位不稳,皇帝屡次亲征,独留皇后坐镇,堪称共患难的夫妻。虽非原配,实为同甘共苦。 先王妃只有一女,皇后入宫时才六岁,经继母抚养,荣宠至极地出嫁——又是皇后一桩功劳。长宁公主对这位母亲,显然也是尊敬亲近,十分濡慕的。作为皇帝长女,已经开府成婚的公主,她的支持也颇有分量。 前几年,皇后的日子其实应该也不好过,因为皇帝无子,皇后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可咸平四年,皇后一举诞下双生胎,顷刻解决继承人危机,他的长子为皇帝嫡子,幼年封王,九岁入储,皇帝的喜爱看重毋庸置疑。 太子之后,皇后生育不断,此时已经十五年过去,皇帝共有四个宗君,两个公主,七个皇子,十三个孩子,皇后所出者共六人,如今腹中还有一个,这是他的福气,也是他地位稳固,无人可以动摇的证明。 更不要提太子便是他永远的保障。 皇后是注定无法逾越的,贵妃淑妃当年入宫时想的恐怕更多,可又有什么用呢?如此情分,如此地位,如此经历,怎么才能取代他? 更不要提皇后多年来虽不直接插手朝政,可抚慰宗室,联络命妇,奖赏大臣,还有早年两次在皇帝亲征时坐镇宫中,在朝臣中的影响力虽不在明面上,却不可忽略。 因此,卢杨二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只是现在发现还不够罢了。 皇后……不仅毫无变老的征兆,甚至孕期亦是光彩照人。皇帝与他有深厚的情意,丝毫不亚于结发,他又有着如此美貌,且宫中嫔妃亦是各有千秋,单以气度仪态容貌,四个才人心里都清楚,自己只有年轻胜得过罢了。 原本他们的希望就是皇后身份贵重,不可动摇,可宫中没有年轻的妃嫔,他们年轻,正可以获宠博个出路。从来都是如此,正妻年纪渐长,便需要年轻貌美的新人伺候夫君。 不说皇帝,四个才人的父亲,谁不是如此?世上的男人,哪个不是如此? 但偏偏…… 四个才人的容貌,当然不会很差,也各有韵味,不是空心美人。卢才人杨才人大家出身,容貌秀丽,仪态优雅。王才人是官宦人家出身,有一种斯文气质。常才人则有春花般的活泼天真热烈。 他们在瑞应宫很出众,可到了宫里一看,自己的容色竟然不足以作为获宠出头的保障,这种感受可想而知,是一种复杂的失落,恐惧。 皇后的名声里,美貌不过是最不重要的。因此外面说这个的也不多,他们在外无从得知,实在是没有预料。 至于宫里其他人,谁不是各有千秋,谁不是容色倾城,谁不是繁盛绮丽的模样?他们四个比起久在深宫的众位嫔妃,缺了一份繁华富贵养出来的从容与高华。 好在毕竟年轻,至少年轻。愣神片刻,又平复了心情。 这时,他们的宫人才开始说这些年未曾外传的那些细节。皇后的盛宠原先四人就有所预料,看到他之后更是肯定,毕竟那样一个美人,那样的经历,换他们是皇帝,又怎么可能不去捧在掌心? 只是细节听来,却也令人生出难以置信的感想。 几个宫人年纪都不大,从前自然也只是贵妃淑妃宫里最多二等,不能进殿的宫人罢了。可皇后的传说由来已久,他们都是幼年入宫,耳濡目染,说出来的虽然失真,可着实滔滔不绝。 “万岁二十岁入宫,那之后便宠冠六宫,从来无人能及,不仅生育不断,恩宠更是与别个不同。因生辰在八月中秋,早很多年圣人便下旨将中秋改为庆贺皇后千秋……那一年圣人又下旨说,思及自己万岁而皇后千秋,如此孤寂实在不忍,便给皇后也赐予万岁的尊称,因此如今宫中都惯于以圣人,陛下称呼今上,万岁则是皇后……” “还有,万岁是常在圣人那里住的,二人起居一处,亲近非常,听说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别的不知道,万岁每次怀孕,圣人也经常探视留宿。好几次生产时都是半夜,陛下也在万岁宫中……” “还有蓬莱花,因犯了万岁名讳,宫中各处都不许栽种,只两位陛下宫中才有。万岁喜欢调香,一年四时各色花卉总是不断……” “谢昭仪和万岁最好,所以才屡屡晋封,虽说他也生了公主,很是珍贵,原来的出身却……当初还只是美人。” “还有含寿宫!是陛下为万岁所建,从来不叫旁人进去,听说里头连一草一木都是陛下过目,亭台楼阁甚至还是陛下画图,这几年间他们时常过去住一段时日,昭王算日子就是含寿宫里有的……宫里人都说,陛下是以此宫为万岁求长寿情深,白头与共……” “陛下爱重万岁,太子幼年就封王,昭王也是,大家其实都猜,七皇子也快了。” “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很是敬重万岁,淑妃娘娘听闻还是万岁的表弟……他们进宫也有十多年了吧,贵妃……其实一直都不得宠,从前是谢昭仪,罗昭容,还有淑妃娘娘三人最多,对了还有金婕妤……只是金婕妤很少出门,也少见人,咱们其实不太记得。” “每五日请安这规矩原先还是每旬,万岁实在很宽和,夏天是辰时初刻,冬天便是辰时三刻。不过各宫也常去拜见说话,各人生辰,花朝,七夕等日子也常设宴,并不只是每五日一见。” “万岁不止给陛下做过衣服呢……还有给皇子宗君们的,每逢夏日都做。不过万岁从来不做外袍,都是纳凉的夏衫一类——婢子听尚衣局的姐妹说的,支取的只有薄绫,罗等,想是如此心意,自然私下穿着,贴身贴心才好。听说安乐宗君有几只爱猫,撒着娇求万岁也给做一件。万岁也答应了,好几个月,天天有人想看看那几只猫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万岁喜欢散步,不爱跑马,打球,涉猎的游戏,陛下常陪万岁散步,婢子曾经远远见过,两人情状当真……” 四个才人都听得脸色微微发白。他们的宫人其实也并不傻,知道刚入宫的新人必然有一股心气,不敢说太多。可有些话一开头就听得出重要的还在后面,四人便一直问下去。宫人在宫里长大,对这整个宫廷的主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与憧憬,帝后的情深虽然与自己无关,但却是经年禁宫生涯最热闹最热烈的内容,他们日常念叨,如今说起来就滔滔不绝。 只是心里还算有数,虽然眼神明亮,也忍不住提高几次音调,却始终没有如平日姐妹说话般肆意放纵。 就算这样,内容也足够令眼前的新主神色数易。 一时说完,满室寂寂,方才那两个人制造出的热闹,将这一刻的沉默衬托出十分尴尬。 常才人喃喃:“原来是这样的神仙眷侣。” 杨才人和卢才人都没有说话,只慢慢收敛了表情。 王才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我们的福分。” ——心里怎么想不重要,旁人反正看不见听不见,可在宫里住了这么些时日,要格外注意说话做事,四个人已经学到了。都是聪明伶俐的年轻人,记性很好。 片刻后,他们才问起其他事。譬如诸位皇嗣的排行,生母,现状,譬如宫中旧事,譬如自己每日的起居规矩,譬如接下来的事。 次日,才人们又去给主位问安,然后就被留下来,宣布了要收拾行李,准备去行宫的事。 “虽然还没下旨,但就在这两日,赶紧收拾起来,不要嫌麻烦,到时候缺了什么,前一两日都忙着安顿下来,不方便。” 贵妃额外多说了一句:“我身子重,精神短,一时照顾不到,不要客气,找尚宫或我这里的宫人,别拘束。” 这就是很客气的话了。礼选的时候众人就知道贵妃话少,人也冷淡。现在入宫了,他们又知道他一向不得宠,却被帝后信任,协助皇后管理宫务多年,似乎这样的性子也不奇怪。 于是二人便应了是,便退了出来。贵妃有孕,身边人把他看得像眼珠子,三十岁多了才有这一胎,两个才人也丝毫不敢殷勤,就怕有个什么,那自己承担不起。 好在要去行宫,昨天四人都听身旁宫人说了,行宫风景好,地方大,到时候宫里主子们心情好,宴饮玩乐也多,大家都自在,俱是期待。 因才进宫,又要因去行宫忙乱,四个才人这几天也只是碰过两回面。宫里处处有规矩,上头的人不来往,他们也不好显得太活泼。 果然,很快,皇帝那里晓谕六宫,收拾行装去行宫。皇后处也来人安排——住处都没变,贤妃就不去了。 皇帝顺便就把定王留下侍疾,陪伴贤妃。到了这个时候,其实人人都知道贤妃只怕是不好,皇帝经历过母子生离死别的事,便不忍心分离贤妃和景星。瑞香也同意,又很是留了些珍贵的药材,还叫自己这边留守的人别拘于规矩,贤妃若有万一,要用什么药材,一时没有就开库房取。 贤妃到底还能挨多久,谁都说不好,可行宫也不能不去,所以没多久后,众人还是出发了。皇帝,后妃,太子,诸王公主,大臣,又呼啦啦从紫微城转移到了行宫。 今年来行宫有点晚,所以皇帝决定如无意外,就住到八月皇后生辰过后——他怀着孕,最好不要来回车马劳顿,也不要多忙碌。在行宫过生辰还能轻松点,回宫里又是繁文缛节。 八月还早,可七夕却已经近了,这不是最盛大的节日,可后宫却一直很看中。兼且安乐宗君嘉华已经十三岁,他的婚事一直是帝后的心事,今年还有怀孕的长宁公主,皇帝不舍得皇后费心操持,便干脆给各宫一个任务,让他们各自出主意,领一部分任务,办个新颖,热闹,又不折腾宫里几个孕妇的七夕。 还说,若办的好,皇后万寿也这样办。 对四个才人来说,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到了行宫后轻松快活许多,他们也褪去了刚进宫的紧张僵硬,开始考虑该怎么展示自己,吸引皇帝的目光,期盼着召幸,这便来了露脸的机会。 贵妃也有孕,自是不能劳心费力的,还得宫里两个才人分忧——身份再低,他们也是皇帝的嫔御。 淑妃忙着照顾孩子,景棠还小,这几日不太好,他不敢分心,其实也没有心思过什么七夕,但圣命不可违,也顺手抓了两个才人出主意。 四个才人都觉得这是极好的机会,做的好了自然就露了脸,他们虽然没敢盯着皇后看,可也不是为了籍籍无名无宠低微地老死宫中才进来的,自然浑身是劲想着表现。 讨好了皇后,入了他的眼,也是一条路。四人便摩拳擦掌地谋划起七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