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楼中

    地震连连。

    列岛洲属板块交界，地震频繁，葛城浅自幼于此长大，见过太多人因此而死，如今地动山摇，更忧心同伴们的状况。她立时冲出房间，挨个敲门，询问他们的状况，以及是否需要帮助。

    无论别人怎么想，葛城浅都已经把同乘穿梭机的大家当成了重要的伙伴，绝不愿看到他们受伤。

    其他人倒还好，唯有尼德莱特，对葛城浅的关心非常不适应。

    “你还好吗？”葛城浅在尼德莱特房门外大喊。.

    也许是老鼠来了。尼德莱特看向窗外。可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安逸点的地方可以专心看番，又有这些讨厌的事不断打搅。人人没有压力、自由自在享受生活的时代何时来临？也许那是幻想，我们生来就是要受苦。

    戴面具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隐藏表情，尼德莱特打开门，虽然他面具下是某种尴尬和厌倦的神色，但葛城浅完全看不出来，而是松了口气。

    “要小心啊。”她赶紧说，“我们得远离建筑物。”

    “知道了。”尼德莱特嘴上说着，眼部植入物则已连接无线传输，从手机上读取动漫画面，他想一边逃亡一边跟上连载进度。

    植入物真是太方便了，还好自己趁着之前有网的时候缓存了大量剧集，生活在京都无限的人怎么能不看月度新番呢？

    尼德莱特在业余时间为深层匿名网络的番剧评论区提供素材，他的见解被全世界动漫爱好者奉为圭臬。

    之前在义体诊所里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疯狂刷剧，每次都会一次性看完整部作品，而且好坏不挑。

    神作要看，粪作也要看，这才称得上健全。

    可惜，世界永不会和番剧里描述的那样幸福，也不存在一个永远幸运的主角，如果有，那也不是我。其实徐炀有点像“主角”，但如果他是主角，我算什么？有部分固定戏份的配角？那我的纯度也太低了，我在片尾曲的配音表上能排前十名吗？尼德莱特暗想。

    “哈啊，真是吓人。”崔俊友手拿一瓶洋酒，这是从房间床头柜上找到的，他在这方面十分贪婪，虽然也不算穷，但看到便宜就想薅。反正是巨门商社的财产，拿起来也没心理负担。

    “我们得走了。”李孝敏语气急切，“前辈呢？”

    闻言，罗西娅转向莉拉，她正守在徐炀门外。

    很快房门开启，徐炀回身将门掩上，神情严肃。罗西娅怀疑法洛莎就在屋内，此前她明确听到了某种异声，代表某种释放和享受。

    罗西娅喜好打听绯闻和隐私，尤其留心私情，她毫不怀疑徐炀和法洛莎之间保持紧密联系，但莉拉又极度忠诚于徐炀，并在举止中透露出一种喜爱。

    与阴晴不定、神秘莫测的法洛莎相比，她还是更愿意亲近莉拉。

    在这方面，罗西娅对徐炀感到不满，从她角度看，莉拉对徐炀提供无限的忠诚，而徐炀却未曾赠予过莉拉多少关怀，流连于魔女的怀抱。

    男人永远钟爱年轻皮囊，而魔女在这方面保持良好，甚至延续数代人。

    她不禁想到京都无限高层中活跃的“樱之魔女”桐野怜世，作为历任公司社长的侍寝之人，常年利用生物科技和魔力维持青春容颜，自魔女战争结束后就承担这样的工作，至今已经100余年，侍奉过7位社长，在卧榻之上为公司经营不断指明方向。京都无限将每次换任视为祭典，把魔女与社长送入传统神社当中。

    魔女无法生育，容貌绝美，可以用魔力提供帮助，相较之下，平常女子的竞争力就极差了，有权有势的男人更希望找魔女作为伴侣，还无需担心子女叛逆或分割家产。生育这种事，交给公司人就可以了。

    徐炀留心自己衣物是否齐整，刚才那享受虽短暂，但却印象深刻，法洛莎的身躯令人回味，能一亲芳泽对他来说是极大幸运，叫他神魂颠倒。倘若真能在温暖海滨营建别墅，与所爱之人在沙滩上漫步，那才叫此生无憾。

    然而为了争取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还需再拼搏一段时日。

    必要杀出鼠人重围。

    不知是否由于反复发生的地震，断电、断网情况愈发严重，从四面八方都开始响起持续不断的谈论声。

    “哇啊……”

    “断电了？”

    “又来？”声音从楼下几个房间里传来，尤其是之前的办公室区域，动静尤其显著。

    鼠人们引发问题，令正常经营活动难以为继。

    公司人们尤其焦虑、暴躁，没网络的状况下无法完成今日任务，当天绩效未满，犹如重罪，即将面临的罚款更是叫他们欲哭无泪，他们不一定会葬身鼠潮，却一定会因缺勤而死。

    所谓有产者和公司人之间的区别在于，有产者可以不断借由所属资产来获得收益，而公司人唯一的立锥之地就是栖身的狭窄工位，为谋取下一日的口粮，必须不停付出劳动，为巨门商社的发展燃烧自己。

    眼下的情况令他们加倍痛苦，隔着楼层都能听到下方公司人们的癫狂和不安。

    公司人渴望上班，而地震则破坏这一切。他们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但绝不能少了一天的工作。

    紧接着，徐炀听到楼下有人放声大哭起来。于他们而言，死于鼠潮反而是较为痛快的结果。

    绝望，像在生活在巨大石棺当中，看不到出路。

    这曾经是我的经历。徐炀暗想，难免感同身受。

    “去找穿梭机。”徐炀迅速动身，快步往楼下去。

    如果被鼠人包围在公司里就完了，来这里只是为了休整，之后还是要继续转移，寻找更加合适的地方。

    莉拉一向会遵循徐炀的命令，但现在她并未这样做，而是趁徐炀下楼之际，闪身进入房间。

    法洛莎还赖躺于卧榻之上，她的身躯让莉拉联想起公司秘密收藏的泰西洲古典绘画，那时魔女们命令画家用颜料记录下自己未着衣裳的身躯，之后又挖去他们的双目，免得他们凭记忆画出第二幅。可惜，法洛莎，现在的我不会输给你。

    “你这是想干什么？”法洛莎嘲讽，“外面可危机不断呢，别在这种时候跟我吵架。”

    “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莉拉平静以对，“这个世界和你所熟悉的那个已经大不相同，别再用你那一套了。”

    “可我目前为止都很成功啊。”

    “只是你自己以为的罢了。”

    “这种败者一样的发言，”法洛莎揭开被子，给她看自己，“你的这个能动吗？不会摇晃的东西闭嘴就好了。”

    莉拉不语。

    怪物永远都是怪物，沉睡千年也不会改变。

    她对法洛莎彻底失望。

    尤其想到之后还要和这外形美貌、内心丑恶的怪物一起旅行，她就难免在芯片中生成一段名为沮丧的代码。

    看着莉拉离去的背影，法洛莎咬紧嘴唇。

    是的，又是这样。

    恨意、误解、排斥。

    这就是人们刚了解我之后会做的第一件事——远离我，远离一个疯子。

    他们绝不会进一步了解我，他们绝不肯听我说说我的真实想法，也不肯忍受我的行为举止，他们只知道我疯了。可如果他们愿意耐心地和我多说说话，难道我不会以真诚和友善回馈他们吗？

    我该怎么办……

    随着地震程度加剧，所有灯光瞬间熄灭，地下深处传来轰轰声，墙壁上的装饰不断摇摆，许多物件滚落到地上。

    法洛莎起身离开，跟上队伍。

    徐炀此时已经下楼，朝车库撤退，准备搭乘穿梭机转移。

    靠近巨大的青色落地窗，他紧盯远处的街道，所有灯光都已熄灭，一如二十六号高地和片木区的景象，唯有大型战斗机器人的侦察灯光依旧明亮。

    轰——轰——

    道路寸寸开裂，一只只巨爪将地面凿开，巨大鼠头拱出地面，以鲜红眼睛憎恶地凝视晖城区的光线和建筑。

    巨兽开辟道路，无数鼠人从它们身侧爬出来，嚎叫着冲向离自己最近的市民，挥舞武器将他们干倒。

    精准，致命，秩序井然。

    “这就是它们准备了一天的结果，”徐炀感到一丝紧张，“……这是它们的总攻势。”

    “前辈，我们怎么办？”李孝敏喘着气，惊慌失措。

    “快走。”徐炀带他们往下冲刺，回头见法洛莎慢吞吞地跟在最后，忍不住催促她快点。

    “别催。”法洛莎不以为然，她在高度兴奋中恢复了大量魔力，现在两种力量都能多次释放，大约恢复了五分之一的能力，战斗力已经相当可观，不觉得区区老鼠能影响到自己。

    可是她走的还是太慢了。

    “还好吗？我背你走？”葛城浅回头看，以为法洛莎身体不适。

    傻瓜蛋，谁需要你的关心。法洛莎几乎要骂出声。但她又忽然将到嘴边的话语咽下，因为一旦说出这样的话，葛城浅也会像莉拉那样排斥和背离她，而那实在是太讨厌了。

    身边的人原先对自己保有中立或友善的态度，后来却一个个离开，一个个憎恨，一个个厌弃……

    这不就是一千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吗？

    一方面因为“我的朋友很少”而感到痛苦，另一方面又拿“我不需要朋友”来安慰自己，法洛莎在极致的痛苦中自我煎熬。

    杀光他们，换一批朋友吧。正如潘瑞伊所说，乌合之众罢了。

    然而看到徐炀的倦容，她又心软了，只可压制住那股暴怒。

    如果把大家全杀掉，徐炀也会离开我的。

    法洛莎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最终还是加快脚步，一改之前慢吞吞的样子。

    她真的跑得很快，就像运动健将，虽还在不断地震当中，却在几秒内就跑到队伍最前面，一步就跨越两三个阶梯，而能完美地保持平衡。于是落在最后的变成了尼德莱特，他赶紧关掉眼中动漫画面，加快脚步。

    哎，徐炀，法洛莎回望徐炀。我为你牺牲如此之多，你又该怎样回报我？你能理解我的压抑吗？

    不过这个愚钝的男人，怎么可能对我施以关怀呢？不过贪图欢享罢了。

    徐炀察觉到法洛莎有些不安的目光，以为她害怕地下车库里会有老鼠，连忙牵住她的手。

    “没事的，”他赶紧说，“有我在。”

    法洛莎感到一阵晕眩。

    自内心深处，产生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小夕岁的赛博时代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