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二章 病症

    寒雨淅淅沥沥，像在早春而非夏天之初。

    徐炀来到鸣歌山的森林当中，树木像是有自己的心跳，他依稀能听见朦胧声响，因为他也是誓约的一部分。

    森林中新的居民是那些愿意追随大自然的人们，他们弃绝工业城市与现代环境，如今隐身在重重幻影和障壁背后，对所有访客都抱持警惕态度。徐炀在这之中显得例外，更令这些林间新民感到尊敬，因为在他面前始终有一条白鹿行走，引领徐炀前进，白鹿是树林意志的化身，他们早已熟悉这一规律。

    它带徐炀来到最人迹罕至的地方，森林在此几乎挡住一切视线，所有秘密都隐藏于此，无人知晓。

    白鹿也不再行走，而是坐在林间空地当中，周围有小溪潺潺。

    “之前，我听到你借助风传来的消息。”徐炀看着那只白鹿，“你想见我？”

    “因为寒风，一股寒意萦绕在我们头顶。”周围响起幽邃之音，其声音深沉，仿佛人类世纪之前的远古回响。

    “所有天气预测机构都宣称气候正在进入小冰期。”徐炀会意，实际上他也正忧虑着这方面的难题，“一些从不结冰的河水会在今年冬天冰封，粮食产量会进一步下降，更加干旱，降雨也会更少……一点也不正常。”

    “这是因为冰巨人之神从极地号角中吹动它的北风，”森林中的声音说，“我的能力，只能局限于列岛之上，甚至我能做的事情也渐渐变少。你们需要自己找到用来取暖的火焰，熬过这段严寒岁月。”

    “我们有机会逆转进程吗？”徐炀追问，“如果与释放北风的神秘者进行谈判，或者干脆将其击败？”

    “……这或许是唯一的办法。”森林中的声音缓缓叙说，“但日之炎多是它的弟兄，即便你们发起最无畏的远征，炎多也将成为你们的对手，炎多不会坐视它的兄弟们被杀死。”

    “所以我们只能另谋出路。”徐炀明白状况，“找到新的能源与热源的供应。”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森林中的声音拉长音调，像是从树根底部传来的无限回音，“你们必须在未来的霜冬之中积蓄力量，方能在冬天之后的盛夏高举收获。”

    “那么就得未雨绸缪，扩大金枝编织的农作物网络，将粮食产量翻倍。”徐炀沉思，“到时不止能喂饱本地，也要出口海外。另外的，就是要确保海上油气钻井平台的建设，为人们提供燃料与取暖供应。”

    “……明智的选择。”森林间的声音婉转多变，时而听似男声，时而像空灵少女，“……艾尔利德的力量并非无穷无尽，冰期终有结束之时。这场寒冬带来的不只是毁灭与劫难，亦是一场考验……当霜风吹来，树木与人类一样容易朽损，但愿我们能够进退一致，安然无恙地度过凛冬。”

    紧接着，森林中的声音就消失了，白鹿亦漫步离开。

    徐炀从森林中返回，不由得开始分析。

    已经六月了，今天却只有12c，毫无预兆的寒潮像漩涡一样覆盖了南北半球。徐炀默默厘清状况。尼斯托公司必须经营好北部列岛，继续搭建经济体系，整合人心，重组军队，发展技术，带领大伙平稳度过这段日子，这样法洛莎也能继续潜心修炼实力。

    全球范围内的资源缩减，这无疑会锐化矛盾。

    一旦压力汇聚，能采取的策略无非三种。

    一是发展虚拟欢乐来减少压力，用娱乐填满人生，转移注意力，减少压力累积速率。

    二是将压力层层向下排去，刻意让一大部分人成为代价，包括奴役与限制一部分人的生命意义，制造耐用耗材，从而使其他人生活轻松，对外部其他势力宣战也是一种形式，把其他势力作为掠夺对象，抢走其资源。

    三是将利益分之于众，令人共享发展带来的福利，从而心满意足、无忧无虑。人们有了消费活力，经济也能正常运转，繁荣的市场反过来还会促进科技进步。

    模式三是最理想的，从创始之初，尼斯托公司采取的模式也是如此。

    同甘共苦。

    尼斯托公司一直跟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其事业绝非为了个人服务，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改善成员的生活境遇。

    公司内所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谁占据不义之财，也没有人不劳而获，尊重理性，恪守规则。即便时局困难，大伙也会同舟共济、共渡难关。

    同时，尼斯托公司也始终拒绝外部金融注资控股，从外部发来一封又一封邀请函与申购协议，只要在合同上签字他们就能得到将近3万亿巨额资金，相当于把尼斯托公司的规模再扩大2~3倍。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明确地抱持既有立场，禁绝银行与金融体涉足公司运营。

    洲际银行体系与投资公司精通操纵市场，尼斯托公司若是愚蠢地登上牌桌，接受这份所谓礼物，只会被接下来的陷阱与计谋所困。

    倘若与之同流合污，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成为另一家巨型企业，成为卑劣禄蠹之一。

    那样不仅丧尽人心，更可怕的是，会失去号召全球进步力量的正统性。

    每时每刻、各地各界，都有或明或暗的进步势力，等待着爆发合力、一举烧毁腐朽锁链。尼斯托公司正是要以北部列岛为策源地，支持世界各地的进步事业，直到一呼百应。

    当真正的世界大战爆发，尼斯托公司会在世界各地找到盟友！

    当存亡危机来临，公司没有办法调和问题，一无所有者的愤怒将焚燃不休，直指垄断企业本身，那时真正的血战才将启幕，整个文明的命运很可能将在未来两三代人的时间内尘埃落定。

    尼斯托公司、七印与其他巨型企业、远古神秘者、星间巨神……凛冽的寒风犹如预警，促使他们厉兵秣马，四方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其中一方必将消灭另外三方。

    当徐炀从森林向城市折返的时候，他心中便鼓荡着思绪，他要以最沉稳慎重的方式，完成最惊天动地的事业。

    亦是在此刻，他听说凛音出了事。

    徐炀匆匆返回尼斯托总部的医疗中心，凛音躺在医疗床上，双目紧闭，脑部连接着健康检测仪。

    他扫了一眼，各项健康读数平稳，意味着凛音目前状况良好，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医护人员为她注射了一剂苍白治疗针，使其继续沉睡下去。

    “是我把她带来的。”潘瑞尹站在门边，戴着头盔，看不到神情，但声音能听出很紧张，“昨天我们还玩得好好的，今天就不对劲了。”

    “赛博精神病。”徐炀检查了一下医疗小组的会诊日志，他们为凛音先后使用了镇静剂和免疫抑制剂，用来压制她脑中不断增长的精神分离倾向，目前状况有所好转，初步鉴定为偶发的赛博精神病爆发，撞上了小概率事件。

    “是我们干的？”潘瑞尹大吃一惊，想到昨天喂给凛音的小水果就感到愧疚，“那我们以后……不能再那样了。”

    “她最后的记录是在虚拟现实舱里，医生认定她不能接受任何意识数据转化程序。”徐炀观察医学报告，提到虚拟现实技术影响了凛音对现实的认知，诱发了赛博精神病，“跟我们的事恐怕没有多大联系，主要是她……她不该负荷任何虚拟现实增强技术。她在这里接受虚拟战斗训练吗？”

    “她经常在总部的战斗模拟舱里。”潘瑞尹的语气更加急促，“是这样吗？我跟她说每次最多使用2小时，她该不会乱用吧。”

    徐炀仔细检查。

    “她每次都用4小时以上，最久的一次呆了8小时之久。”徐炀低语，“她还用黑客技术篡改了技术舱的报警机制，免得被强制踢下线。”

    “……难怪她的本领进展得那么快。”潘瑞尹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绝望，“我还以为她天赋异禀！原来她一直在折磨自己！在那种疯狂的战斗情境下待那么久，难怪……难怪会变成这样。”

    “她确实有天赋，只是……”徐炀慢慢地说，“仍然缺乏经验，各种各样的。”

    “我没有看好她！”潘瑞尹大声嚷嚷，急得不行，“她……她渴望尽快变强，但我哪有那么好对付？我应该放海给她的，哪怕我输给她一次，她也不会这么拼命了！”

    注射过苍白治疗针的人，只有在极端的外部条件下才会苏醒，此时凛音也确实被潘瑞尹给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神情虚弱。

    “……我记得我伤到了一个合成人。”凛音压低声音，“它怎么样了？”

    “叫人送去修理了。”潘瑞尹凑过来，连忙解释，“放心吧。”

    凛音调整一下呼吸，转头看向徐炀。

    “对不起……网监先生……”凛音疲惫地道歉。

    “你现在的精神差分度上涨到了6%。”徐炀搭着凛音的手，让她安心些，“……你不能再参加任何有关虚拟现实的活动，你必须全身心面对这个世界，我们真正生活的这个世界。”

    “但是我必须……”凛音提高音量。

    “没有什么是必须的……不再有虚拟战斗模拟，”徐炀告戒，“不再有虚拟游戏，也没有希利斯之海的课程，更禁止使用主观缓时植入物，它是你陷入精神差分的起点。直到你完成疗程，精神差分度缓慢下降回原先的2%才行。”

    “……我像个废人。”凛音自嘲，“连一点课程都经受不起。任何一个14岁的孩子都能畅玩虚拟游戏，我却会被这种事诱发赛博精神病。”

    “这不是你的错，是其他人干的，公司给每个人留下心理阴影，包括我！”潘瑞尹差点要跳到床铺上了，她抱着凛音，险些把她挤扁，好在潘瑞尹及时松开手。

    凛音沉默着，将脸埋在双手当中。

    “我还是……”她抬头，“……我还是想帮上忙，想做些有用的事。但我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

    “必然有的，还有很多事不用插管也能解决。”徐炀调节恒温器，升高房间里的温度，“你先在这休息片刻，其他人很快也会来。”

    凛音望向窗外，只觉遥遥无期。

    她知道克服自己终极哀惧的办法就是亲自打败榎本银行，然而她又因赛博精神病的早期征兆而受禁，不能接受训练。

    过不久，觅影她们都来了，带着患了赛博精神病10年之久的细田义行。

    他皱眉看着失魂落魄的凛音。

    “你一定有很多抵挡赛博精神病的经验。”觅影对细田义行忙说，“……你可以帮凛音的忙。”

    凛音抬头看向细田义行。

    “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当做自己没生病。”细田义行冷笑着，“你会成为他人眼中的狂人，却也会拥抱真正的自己。赛博精神病是无法根绝的，当你开始挖空血肉填装金属的时候，赛博精神病的病根就已种下。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最终会把‘节制’抛掉，变成一个‘魔鬼’。”

    “我可以逆转这一切。”凛音低声说。

    “你不能。”细田义行轻蔑地说，“你怎么能？”

    凛音没有说话。

    晚些时候，来探访的人们陆陆续续离开了。

    午夜时分，凛音悄悄离开病房，她来到尼斯托总部核心层，穿过检查站。

    她用力推开大门，群星的影像在她面前摇晃。

    金色丝线在凛音脚下延展，曲折通往星间各个道路。

    只要拥抱那种回复一切的力量就可以了，只要向“法洛莎大人”献上忠诚就可以了。

    凛音看向那悬浮一角的回复星体，漂流的力量在其中缓缓旋转，几成涡流。

    法洛莎大人、法洛莎大人。凛音一边默念着这个神圣的名字一边沿着金色丝线往前走去，她需要保持平衡以免跌落两侧。

    她走向魔女神圣之路。

    站在那回复星体迟尺之遥，凛音还清晰记得距离多远会被回复之律捕获。

    她蹲下来，近乎半跪在地上，距离她被回复之光覆盖只有毫厘之差。

    法洛莎大人！

    凛音几乎要纵身一跃，用回复之律来治愈自己的身心创痕。

    她的身体往前倾，却又立刻僵直，神情痛苦不堪。

    仔细想想……

    臣服于公司，或臣服于法洛莎大人，有何区别？

    凛音放弃自己绝望中产生的念头，她环顾周围的星海，飞快地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

    而这片星空明显愠怒于凛音的不配合！更多的星体在远处爆炸，甚至门扉也开始自主闭合。

    法洛莎绝不容许有人拒绝服从。

    凛音驱动主观缓时植入物，刹那间跳了过去。

    砰！

    逃过一劫。凛音回望紧闭的门扉，从中透出红光阵阵。

    大门在她身后闭锁，仿佛永远不欢迎凛音加入。

    凛音擦去额头汗水，眼前的事物开始分裂和重合。

    又使用了一次主观缓时植入物，该死！

    她知道自己确实应该听网监先生的话，她脆弱的神经细胞恐怕现在又毁灭了一小片。

    凛音努力维持平衡，摇摇晃晃地在走廊上行走，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吃力。

    好辛苦……

    这样下去她是没法正常回到病房的，她会耻辱地摔倒在地上然后被其他员工发现，然后大家就都知道凛音私自去了什么地方。

    她紧贴在一侧墙壁上，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脑子也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啪嗒啪嗒的轻快脚步声。

    一只小手牵住凛音，轻轻晃动，令她在视野分离的状况下还能分辨道路。

    凛音安了心。

    她闭上眼睛，让那只小手牵导自己回到电梯，在电梯里，那个年幼的魔女抓着凛音的病号服爬到她肩上，方便按动楼层数字，带凛音返回医疗中心的病室当中。

    安全了……

    凛音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病榻上，准备入睡。

    “谢谢你，徐澄……”凛音闭上眼睛，等着睡意到来。

    “喵。”小法洛莎闻言，只是喵了一声，然后就离开，把病室的门关上。

    82中文网小夕岁的赛博时代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