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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嫡子 第439节

    裴本之语气不善道:“自诸位进了河南道的地界,一举一动早就在那些人的注视下。这些人经营河南道数十年,何曾是几名锦衣卫暗探就能打听清楚详情的?”

    “朝廷的人来了,他们便能事先知道消息,再拿出今日这样的伪装出来。锦衣卫的人,也只会看到地方官府是在执行朝廷以工代赈的要求,给百姓们赈济粥饭,不叫百姓饿了肚子。”

    “只是等朝廷的人一走,这些官府仓库和朝廷调运来的粮食,便都在账册上被一笔勾销,进了官员和地方士绅们的口袋里。”

    “平日里,若是能在这工地上,瞧见饭那便是有上差来了,若是粥里立起筷子,那便是这些人唯恐百姓们都饿得倒下,没人做事了,才会多点善心,不叫百姓饿倒下。”

    销账,左手出右手进。

    在裴本之的言语之中,河南道上上下下的官府,几乎是被他给批的体无完肤。

    高于光长吁短叹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倔强的反驳道:“便是官府和地方士绅大族欺瞒朝堂,上下剥削,难道这些百姓便心甘情愿了吗?

    本官若是没有记错,自朝廷下发赈济六府旨意以来,便屡有钦差亮明身份,奔赴各地,传晓朝廷恩典,引百姓举报官府恶行。”

    手下的官员们吵起了架,朱允熥却是充耳不闻,目光好奇的看向那些已经注意到自己这些人出现的百姓们。

    手里捧着肉饭的百姓,也不管满身的泥水,就抱着碗拿着筷子,蹲在河道上干燥的地方,大口的扒拉着饭菜,不时抬起头一边咀嚼着,一边好奇的张目看向这边。

    而被锦衣卫们拦下的官府差役和河道上的管事们,面对着皇差手上的刀,也不敢有丝毫的异动,只能是安安分分的缩手缩脚站在外面。

    裴本之面对着高于光的反问,不禁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好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和朝廷来的皇差上告?”

    裴本之自嘲的反问了一句,而后脸色一沉:“除非他们不想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活,除非他们能够举家迁移离开河南道!”

    高于光等人脸色一愣,不等他们开口询问。

    裴本之已然幽幽开口:“诸位难道当真不知道,地方上的事情都是那些人在做主吗?一村便是一姓,百家便是一家,多少人在这里世代生活,人人沾亲带故,乡贤族老的话,比之皇帝的口谕还要更加的管用!”

    高于光已经没有任何反驳的借口了。

    便是方才,他也是因为心中恍惚之间的不满,才和裴本之起了争执。

    起于乡野人家的高于光,又何曾不明白,乡野之间的宗族是何等的存在。

    皇权不下乡。

    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一篇文章就能解决了的事情。

    高于光有些吃瘪,更有些愤怒的转过身,想要寻了皇太孙请求彻查中牟县,进而再将整个河南道受灾府县都彻查一遍的时候。

    高于光却是猛然发现,皇太孙早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朱允熥和朱高炽两人,在朱尚炳和田麦的护卫下,已经是走到了端着饭吃饭的百姓们跟前。

    朱允熥提着衣袍蹲下身子,蹲在他眼前的一名手抱饭碗的老汉儿,便小心翼翼的低着头向后挪了两步。

    他和小胖望了一眼老汉儿手里捧着的碗,白米饭和咸菜肥肉是在一起蒸煮出来的,肥肉上的油脂将整碗饭都给浸泡的透透的。

    香味很足,看着食欲也很不错。

    朱允熥目光闪烁着,低声询问道:“老丈儿,你们在这里做活多久了?”

    老汉儿低着头,嘴里还塞着米饭,迟疑了片刻后闷闷道:“自起了灾,俺们就在这里做事了。”

    朱高炽接过话,问道:“每天都是这样的饭菜?”

    老汉儿立马点头道:“是的呀!县衙的老爷们来过好几趟,只要这里的粮食快吃完了,就会有新的粮食送过来,俺们都饿不着肚子。”

    那边一直被锦衣卫拦着的差役和管事的,终于是挤了过来。

    “小的参见皇太孙殿下。”

    “殿下万福金安。”

    朱允熥望着已经开始扒拉起碗里余下饭菜的老汉儿一眼,眉头微微皱起,胳膊架在了膝盖上,侧过身子,抬头看向挤到眼前的那几名差役和管事。

    “你们如何知晓孤的身份?”

    几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才低声开口道:“小的们瞧着官爷们的刀,才敢大胆猜测殿下身份的。”

    朱允熥哼哼了一声:“你们倒是眼尖精明。”

    几人弯着腰陪着笑,不住的点着头。

    朱允熥缓缓站起身,注意着只要是自己目光所到之处,那些百姓便会纷纷低下头。

    他的脸色有些暧昧,也不管这些挤过来的差役和管事,带着人便往棚子下面走去。

    一名看模样应当是中牟县衙差役的人被朱尚炳挡在外面,却是满脸笑容道:“殿下,咱们这块工地,主要是负责清淤的,将这些河道和前面的雁鸣湖重新疏通,重新连上黄河,这样也能防止过段时日田里需要用水的时候没了水。”

    “这些棚子都是每日早中两餐,晚上不开火,但也是发一些米给乡亲们,他们也好带回家煮一锅粥喝。”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已经是走进了棚子里面。

    几名手拿长勺,原本还昂首挺胸的厨子,这时候已经是畏畏缩缩的挤在一旁。

    朱允熥低头看向这一圈的土灶。

    然后他便对着那几名差役和管事询问道:“每日每人口粮几何?做工到几时?各家房屋这一次是否遭灾,是否也在修缮的范围内?”

    听到皇太孙开口询问,差役和管事们心神紧绷,小声开口应对着。

    朱高炽见朱允熥将几人的注意拉过去后。

    他便眼睑低下,默默的挪动脚步到了土灶旁,伸手在土灶上抹了一下。

    随后翻手亮在眼前。

    指头上是从土灶上抹下来的土粉,很干燥,手指头不带半分的油腻。

    答案彻底明显了。

    这些灶台只有在不常用的情况下,才不会让灶台上出现油渍。而今日也定是这些人提前知晓了自己等人的行程,方才做出来的应对之法。

    朱高炽的眉头不由皱起,抬起头默默的看向被差役和管事们围着,却已经是看向自己的朱允熥。

    他默默的摇了摇头。

    朱允熥瞳孔微微一缩,果然还是如自己预料的一样。而裴本之也同样没有说错什么,这些人的本性便是那样,又何曾会改?

    他轻咳一声,目光平静的看向眼前的差役和管事:“尔等可曾有过欺压苛待百姓的事情?”

    几人连连摇头。

    “殿下啊,小的们可万不敢苛待了乡亲们。”

    “都是家门口的父老乡亲,小的们要是当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半夜家门都要被父老乡亲们给砸烂了。”

    “这是万万不敢的呀。”

    “还请殿下明鉴。”

    朱允熥嗯了一声,转过头看向棚子外面低着头,却明显都竖着耳朵的百姓们。

    他走出棚子,站在一处高地上,便冲着这些百姓喊道:“孤乃是大明皇太孙。孤的皇爷爷是当今陛下,孤的父亲是当今太子。孤这一遭来河南道,来开封府,便是要替陛下和太子,好好的看一看乡亲们过的怎么样,灾情之下又是怎样的。”

    “乡亲们,只要你们心中有不快,有人欺压了你们,便与孤说,孤自会替你们做主。”

    朱允熥的声音很洪亮,回荡在河道上下左右。

    只是,低着头的百姓们,却没有一个人抬起头开口。

    那几名差役和管事的,目光不断的在人群中来回的搜寻着,见到没有人抬头开口,脸上那一直挂着的笑容,便更加的灿烂。

    朱允熥心中逐渐变得沉甸甸了起来。

    他望着此刻眼前的百姓们,不由想到那一日自己带着人赶到兰阳县境内,黄河决口处,所看到的那些河堤上的百姓们。

    麻木。

    不。

    这里的百姓不光光是麻木,他们还在畏惧。

    畏惧着朝堂之外,乡野之间那无处不在的宗族势力。

    朱允熥和朱高炽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闪过了一丝失望。

    “孤乏了,今日便看到这里吧。”

    朱允熥不禁幽幽开口。

    那几名差役和管事立马上前,和颜悦色道:“殿下,想来殿下和诸位上官,今日还没有用膳吧,不远处那边的东湖,便有不少开封府的良善人家。便由小的们伺候着殿下,去那边寻一家用膳,下榻歇息。”

    朱允熥淡淡的看向这些人,没有开口。

    朱高炽在一旁冷声开口:“殿下不习惯惊扰百姓,现今所行皆是军法,行止衣食皆同军中。”

    小胖刚刚说完了话,后面的朱尚炳便已经高声开口,招呼着官兵们寻了地方安营扎寨。

    差役和管事们见皇太孙似乎是起了要一直待在这边的念头,也不敢多言,只是又一阵的大献殷勤。

    直到被朱尚炳提着刀,面色冷漠的给赶走,方才了事。

    而官兵们也很快就在河道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建起了一片临时的宿营地。

    营地周围,皆有官兵把守,等闲不敢靠近。

    周围没了外人,高于光一阵的长叹,脸色忧愁。

    他望了望在场都沉默着的人,转头看向一旁的裴本之。想了想之后,高于光朝着裴本之拱手弯腰。

    裴本之躲避不及,高于光已经是开了口。

    “裴县令,先前是本官言辞有失,失了仪态,未经核查,便无的放矢的胡言。”

    裴本之脸色紧绷,亦是拱手回礼:“高主事的心思是好的,下官明白清楚。”

    朱高炽忘了一眼算是何解了两人,他则是看向坐在一旁,脸色阴沉的朱允熥。

    “这些百姓恐怕是很难开口的。既然地方上能有今天这等准备,就说明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想要单靠我们查清楚,恐怕是不成的。除非咱们不讲规矩,直接给那些人都定了罪……”

    朱高炽刚刚开口说完话,高于光便立马瞪大了双眼,走到朱允熥面前。

    “殿下,燕世子所言无错,现在想要查清证据很难。但对付地方上的宗族士绅,却不能再如殿下在开封府城里那样做。官场和民间,终究还是不同的。”

    朱允熥神色很不好看。

    高于光说的道理他是明白的。

    官场上的人,是受朝堂律法约束的,生杀予夺皆由上意。便是没有证据,该拿下还是能拿下的。

    不然这些人,老爷子也不可能一次次的清理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