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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畏罪自杀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廿三日,秋分。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之中说过: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季秋时节,江南也少了很多的看头和景致,日头也越来越短。

    天不亮的时候,应天城就开始飘起了零零散散的雨点,细细的朦朦胧的,不甚大,却总是合了节气。

    “秋分天晴必久旱。”朱允熥处在东水关码头西南侧东花园后的城墙上,目光诸事着前方城内的秦淮河岸边。

    内宦雨田很是讨好的将一柄明明能遮住两个人的宽大雨伞,整个都顶在太孙的上方,低声附和道:“今年秋分落雨,想来明年咱大明又得是个大丰收的年景。”

    朱允熥默默的笑着,处在小冰河时期的大明朝,若是按照曾经的历史发展,丰收将会成为一个久违的字眼。

    远处,城墙上暗卫田麦和锦衣卫副千户孙成联袂并肩而来。m.

    孙成的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田麦两只手则是一边提着一张椅子,一边扛着个案几。

    在两人身后,则是一队内宦抬着几个木台子。

    少顷,一伙人便匆匆的而来,在朱允熥身边起了高台,放上椅子和案几,如此便能让太孙坐在城墙上,眺望前面不远处的贡院。

    此刻天色刚刚蒙蒙亮。

    贡院街北边的贡院前,已经聚集了无数的应试举人。

    一顶顶油纸伞,将一位位心向仕途的充满智慧的脑袋给盖住。

    “秋汤灌脏,洗涤肝肠,合家老小,平安健康。”

    孙成语调喜悦的说着如今的吉利言语,将一只装满了野菜和鱼片做成的秋汤的碗,双手恭送到了已经坐在椅子上的太孙面前。

    朱允熥接过碗,浅浅的喝了一口。

    野菜是从城外采摘的,鱼是自己昨儿个在城外最后钓到的一尾四五斤重的黑鱼片。

    鱼刺被厨子们剃的干净,滑嫩爽口,几乎不用怎么咀嚼便可下肚。

    少顷,一碗秋汤下肚,朱允熥微微张嘴,呼出一道白烟热气。

    孙成从一旁送来了手巾,也送来了城中最新的讯息:“今科共有举子七千三百二十九人录名参考。礼部、翰林院、都察院的人昨夜便已进了贡院,全程有锦衣卫衙门在场。”

    朱允熥点点头,举目看向远处的应天贡院。

    坐落在应天城夫子庙和江宁县府学旁的贡院,如今乃至于将来,都可以算得上是整个中原最大的科举考场。

    整个贡院街以北、奇望街以南,贡院东西街中间,偌大一片地都是贡院的范围。

    高耸的院墙,一栋栋望楼,将一排排狭窄的号舍圈在了里面。

    此刻,今岁恩科秋闱主考官刘三吾,与礼部出的一名作为副考官的郎中,率先从离着贡院不远处的夫子庙中走出。

    在两人身后,是合共十八名官员,这些人就是传说之中的十八房制。主副考官被称之为总裁,在九天之后的阅卷阶段,十八房制将会分阅参考举子的试卷,并取中部分答卷,交由总裁评选认定名词。

    而总裁也同样有权力,去重新翻阅那些被十八房制黩落的答卷。

    目下,这合共二十名掌握着今科七千多名举子前途的官员,离开夫子庙从人潮拥挤的贡院街上,在应天府差役的护送下,进到贡院内。

    少顷之后,便有差役从贡院里走了出来,手中提举着一个锣。

    差役望向贡院街上这人山人海的场面,也不胆怯,姿态高傲的昂首挺胸,重重的敲响了锣。

    锣声大动。

    贡院街上本就嘈杂的人群,在经过了那么一瞬间的寂静之后,便爆发出了更多的动静。

    随着贡院门的打开,所有人都在前仆后继的向着贡院里冲了进去。

    每个人都想抢先进到号舍内拿到今科试卷,然后开始答题。

    看着这人潮汹涌的一幕,朱允熥无奈的笑着。

    这样的抢进场面,每一回科举会试都会上演,前些年还出现过有举子明明已经冲进贡院,却被后面拥挤进来的人给挤掉进贡院门后右侧水池里被淹死的事情来。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有那位硝烟的林则徐定下详细规章,才总算是改变了科举会试抢进的场面。也留下了‘三度亲临棘闱中,雷厉风行革弊政’的佳话。

    朱允熥翘首以盼,想着今年会不会有哪个倒霉蛋也掉进贡院的水池里,为其他的同学祭天。

    只是半响后,当宫苑外七千多名录名参考的举子在核实了身份进入到贡院后,也没有传出来有人落水的消息。

    朱允熥便有些乏味的向后靠在了椅子上。

    这时候,雨田却是在身边低声道:“殿下,解学士来了。”

    朱允熥当即回头,便见解缙穿着一身常服,撑着柄伞从不远处的城墙上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行了礼之后。

    解缙轻声道:“殿下冒雨送考,今科定是花团锦簇。”

    朱允熥淡淡的扫了解缙一眼,目光平静的看向贡院里那一排排的号舍:“是否花团锦簇,却还是要看九日之后。”

    会试九天,三天一场,期间举子不得出贡院,这些都是规定。

    头三天考四书五经,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八股文。三篇四书文,四篇五经文。这是考官们选择录取还是黩落的最重要的依据。

    中间三天考‘论’‘诏诰表’‘判语’。论是议论文,出题自四书五经,依题解答。诏诰表则为公文书写,是要参考举子们模仿上位者,写书相应的诏诰表。如弘治六年,就是要举子们模仿前唐宰相张九龄,拟唐以张九龄为中书令诰。十八年则是拟宋群臣贺孝宗做敬天图表。判语,却是要参考举子们为官场下级呈交上来的公文做出批语。

    朱允熥对此深以为然,更觉得这是比前头那三天的考试更加重要的一个朝廷取材的关键。

    至于最后三天,便是策问,考官选择时事为题,参考举子可自行回答。这同样是一个重要的能够看出考生政治理念的考试,然而往往却仅仅是作为补充附加题而已,考官们只要求举子们能够流畅作答即可。

    而最有名的一桩事,就是后来那位名满江南的唐伯虎,之所以被废黜了科举成绩,更被禁止终生科举,就是因为他的策问答的太过完美。

    而那一科,主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程敏政,那一场策问只有唐伯虎和同科参考的徐经能够完美作答。于是,就被朝中有心人利用上,进而弹劾攻击程敏政。

    事情的结局,自然是当时的吏部尚书程敏政被罢官下狱,唐伯虎这一位名满江南的才子,黯然仕途。

    一切的原因,却仅仅是因为当时的吏部尚书程敏政,已经被弘治皇帝选中为下一任入值文渊阁的人选。

    该死的朝堂争斗!

    回想着这些,朱允熥不由暗骂了一句。

    解缙则是深深的望了一眼前方的贡院,而后凑近低声道:“殿下可知,前些日子刘舍人都在国子监里讲的什么课?”

    朱允熥歪过头淡淡说道:“不是在讲四书五经吗?”

    解缙嗯了一声,又说道:“但殿下又知否,刘舍人都讲了哪些?”

    朱允熥哦了一声,对解缙露出一个疑惑的目光。

    解缙当即低声道:“刘舍人讲遍四书五经,偏礼记、诗经、尚书三本皆只讲了一场。”

    说完之后,解缙合手退后,默默的低头站立着。

    朱允熥的眼睑却是猛的一抖。

    泄题!

    朱允熥的脑海中,忽的闪过这个词来,旋即又目光深邃的盯着低头站在自己身边的解缙。

    如上所说,会试头三天的答卷是最重要的录取参考,三篇四书、四篇五经。考生提前是不可能知晓考题范围的,更不可能知道具体的题目是什么。

    然而现在,刘三吾在国子监里讲课,偏偏礼记、诗经、尚书只讲一次。

    孝经和论语是必考题,礼记和左转至少选一题,余者则是多选一出题。

    而刘三吾这一手却是做的巧妙无比。

    已经不用想,朱允熥都知晓今年会试四书五经要考的,必然是孝经、论语、左转、礼记、诗经、尚书这七道题。

    一旁与孙成同行而来的田麦,则是默默的瞥向贡院。刘三吾这是又多了一桩罪名了啊。

    只是解缙却又迟疑道:“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坐实某些……毕竟,这件事举子们大多都是知晓的。”

    解缙想说,当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可能要考什么的时候,也就可以理解为所有人都不知晓。即便是知晓了,大家也都是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然而朱允熥却是摇了摇头:“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淡淡的说了一句,他也就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

    站起身,瞪了一眼光顾着给自己撑伞,自己浑身淋雨湿透了的雨田,朱允熥从孙成和田麦带来的人手上拿了一柄伞,独自撑着伞就沿着城墙,往东城方向走去。

    解缙茫然的回头看向撑着伞,独自走进雨雾之中的皇太孙,一时想不明白,不经又回头目光复杂的看向那片被笼罩在雨雾中变得模糊不清此刻却又容纳了七千多名举子的贡院。

    “对了!对了!”

    “押对了!”

    “全都对了!”

    “咱今年必中进士,最差也得是个同进士出身!”

    贡院里,那好似连绵不绝的号舍中某一处。

    一名抢先冲进贡院,找到自己号舍,取了考题和试卷、纸张的年轻举人,满脸欣喜的望着纸上的七道考题。

    而有此感叹的举子,却并非独此一人,一道道细微的惊叹声,在连绵的号舍里此起彼伏。

    同样是在某一处号舍里,高仰止目光闪烁的盯着面前的考题,不仅长叹一声。然后便默默的审题、解题,最后在纸张上开始打起草稿来。

    三天的时间对于贡院中的考生们而言是漫长的,然而这样的经历却还要持续六天。

    第三天,从早上开始便有举人将头露出号舍,然后就会有文书和差役上前,确认举人是否交卷,在得到确定的答复之后,便会将这些举子的考卷统一收取到弥封官的公房中,对试卷进行折角遮名盖印。

    随后,会有送到眷录官处誊抄试卷。考生试卷原本送入库房封存,誊抄副本送往十八房同考官处批阅。

    防止作弊的方式方法严苛极致。

    然而,凡是有人参与的事情,就必然存在着漏洞可以钻。

    高仰止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在第三天的正午,吃了一块自己带进来的肉饼,喝了几口水后。

    再一次确认试卷无误之后,便将脑袋伸出了号舍。

    随后,就有两名小吏走了过来。

    其中一名小吏淡淡的看了高仰止一眼,脑袋下意识的向着左右看了看,而后便问道:“可曾确定做完?”

    高仰止答:“确定做完。”

    “如此小的便将相公的卷子收走了。”

    “取走吧。”高仰止挥挥手,便合手环抱向后一靠,他实在是有些疲倦了,余下的时间到明天,他还需要好好的休息一顿。

    而那两名小吏,则是将高仰止的卷子取走,到了弥封官处,小吏一直盯着高仰止的卷子,直到纸卷被弥封盖印,又将高仰止的卷子放在了最上面,带着一堆的试卷送到了眷录官处。

    眷录官是有好几名,这是为了保证誊抄的速度。

    小吏将弥封住了的试卷交给眷录官处的小吏,手掌在最上面拍了拍,对方便默默的点了点头。

    随后,属于高仰止的那份试卷便被交由眷录官誊抄。成为了一堆试卷中最下面的一份。

    等到数量够了,此处的小吏便搬着这堆试卷,送往十八房同考官处。

    在前去的过程中,本在最下面的属于高仰止的试卷,则是被悄无声息的放在了最上面。

    至同考官处,试卷便交给了此处帮助同考官们批阅试卷的阅卷官们。

    送卷的小吏,依旧是手掌在最上面轻轻的拍了一下。接卷的小吏便将最上面一份扣住,几名小吏分掉试卷,分送给一名名阅卷官。

    手中扣着高仰止试卷的小吏,将试卷交给了最角落里的一名阅卷官。

    “大人,卷子来了。”

    阅卷官抬头看了一眼小吏,见到小吏对自己抱拳,外侧的手掌手指却是向下。

    便无声的翻开被放在最上面的那份试卷。

    翻阅不过几眼,这阅卷官便向后一扬,轻声道:“平仄不分,言辞不通,独笔墨优,何以举人。”

    说完之后,便将那份属于高仰止的考卷副本给丢到了一旁的竹筐里。

    而后,又取了一份试卷翻阅起来,见糊名处折角有指甲痕,便悦声道:“文章自成,圣贤于心,笔墨有力,可堪教化。”

    于是,候在身边的小吏,就将这一份试卷小心翼翼的取了,送到同考官面前。

    同考官亦是翻阅一遍,逐字逐句,不曾见有错漏之处,便提起青笔定下二十多字的批语。

    这便是取中了。

    此情此景,于此刻贡院之中,处处可见。

    一切,都在无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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