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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 第11节

    电话那头,声音带点儿喘。

    “哪位?”贺图南刚打完球回来,一身的汗,他刚进门,电话就响了,谁都不在。

    展颜听出是他,本来想挂断,又觉得没由来。

    “我找贺叔叔。”

    一听是她,贺图南便闲闲地往桌子上一坐,扯着电话线,把玩起来:

    “稀客,真不巧你贺叔叔不在。”

    展颜有点失望,想了想,说:“那麻烦你转告贺叔叔,我体育考试差一分满分。”

    “还有吗?一下说完。”贺图南长腿着地,交叠起来。

    展颜打电话时,习惯性贴话筒很近,怕对方听不见。

    她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到贺图南耳朵里,叫人痒痒的。

    好像是在思考说点什么,沉默片刻,展颜才又出声:“祝贺叔叔身体健康。”

    贺图南无声一笑,电话线绕到手上,说:“说完了吗?”

    “嗯,说完了,”展颜这才发现,贺图南的声音,跟贺叔叔一点也不像,他漫不经心,又隐有蓄意,非常矛盾,她想,我不要得罪他才好,想到这,立刻添了句,“谢谢你。”

    贺图南悠悠告诉她:“不用谢,因为我不会转达的,你再打给你的贺叔叔吧。”

    他像是玩笑的语气,可这语气,戛然而止,展颜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电话挂了。

    那头,门响了,林美娟进来后把钥匙往玄关上一放,贺图南立刻挂断了电话,出来跟妈妈打招呼,他看着她,心里涌来种种情绪,却什么都没说。

    天热了起来。

    等麦子打好,每户人家按家里人头数,苦点儿的,依旧用那平板车套上骡子,拉了今年最好的麦子,往米岭镇粮站来。

    条件好些的,已经开上三轮车了,车上堆满了一袋袋麦子,人坐上头,那叫压车,这么“蹦蹦蹦”开到粮站,粮站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展颜主动跑回家,帮家里灌粮食,展有庆催她回学校,奶奶倒不骂人了,开始冷嘲热讽:

    “妞儿以后要去城里当大小姐了,这活还能干几回?”

    她正憋得脸通红,手抓着尿素袋子两角,想砸敦实些。

    听了奶奶的话,展颜也不还嘴,拿起铁锹,爷爷撑着口袋,她一铁锹一铁锹往里灌,没几下,手心疼手腕酸,铁锹滑不溜秋也握不稳了,可她闷不吭声,头发都湿透了,干到日落,跟爷爷说句“我去学校了”,骑上车,消失在了东山脚下蜿蜒的柏油路上。

    她也不怎么跟爸说话了,因为,家里不断有女人出现,她知道,她刚进门就看见个身影,也许,那个身影是看到了她,一闪,人又退出了院子。

    中考那几天,蝉都开始扯着嗓子叫唤了。

    展颜跟着同学们,第一次住了县城的宾馆,宾馆有电视,电视里放着《鉴证实录》,孙晚秋那么用功的一个人,也被吸引了,可明天得考试,她瞅了几眼,关了,又开,来来回回几次,跪床上发誓:

    “我要是再看,我是狗!”

    她就真的没再看了,展颜也想看,她不说,她只是看着孙晚秋挣扎,等彻底关了,才说:“等考完了,我们看个够。”

    两人不在一个考场,每考一场前,都要彼此鼓励一句。

    “我们一定能考上!”

    “肯定!”

    说不紧张,是假的,展颜觉得等待发卷子时最紧张,可真拿到手了,就只顾奋笔疾书做题目了。

    宾馆是新奇的,县城也是新奇的,但好像,又和她们没什么关系。

    前几年县城治安还很乱,现在好些了,老师说以后你们要是在这念书了,周末就能出来溜达溜达来。

    县城就是大家的梦想了。

    回来时,车里闹腾的很,大家唱歌,又讲起电视剧情节,苏老师跟班主任还有其他任课老师,没急着问孩子们考完的感受,只是由着大家放松。

    孙晚秋显然心情很好,她主动跟苏老师说起考试:“我觉得,我数学能满分!”

    她很自信,展颜和她不一样,她不到最后一刻成绩出来,不轻易表达。

    苏老师很高兴,不过很快怀着略复杂的心情瞅了瞅两人,他一阵感慨:孙晚秋这孩子,注定没有展颜幸运了。

    车里到处是少年人的欢笑,他们尚且不知道,命运的岔路口,已经在前方不远处了,唯有此刻,他们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明晚正常更新。

    第11章

    对答案估分时,展颜最镇定,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你也不知道她哪题对了还是错了。孙晚秋和她不一样,对的时候会欢呼一声,错了,就叹口气,所以,老师们对她的分数,心里很有底。

    学校最拔尖的几个学生,分数都估摸出来时,展颜才报出自己的。

    她比孙晚秋低了十分左右,办公室里,老师们长长松了口气。

    后来,分数真正出来,确实也是这样。

    老师们很高兴,给大家参谋起报学校的事情。

    孙晚秋尤其高兴,跟展颜说:“我妈老害怕这些年交的学费打了水漂,一交学费买资料,我爸就跟她吵,这下好了,我没丢脸!”

    她脸蛋红红的,喜气洋洋。

    展颜一直都很能接受孙晚秋比她成绩好,这是应该的,她的好朋友更聪明,这是天分,强求不来。

    “你要报县里的实验学校吗?”

    “那肯定的啊,苏老师说我这分准够。”孙晚秋声音猛地大了一下,随即,她笑眼弯弯瞅着展颜,“你也报实验吧?老师说,实验还给了咱们学校两个名额,低录取线三十分都行,你也够。”

    “我可能要去市里。”展颜跟她说了实话,旁边,王静“呀”了一声,她能上个县城里最一般的高中,就感恩戴德了,只要有学上就成。可孙晚秋竟然还不是最厉害的,展颜要去市里!

    孙晚秋一愣,眼里那点笑意好似跟着惨淡下去,她说:“我以为,咱们还在一块儿呢,你怎么要到市里念书啊?那,那够市里哪个高中的分数线?”

    市里是遥远的,从村到小镇,小镇再到县城,至于市里,已经突破了女孩子们的想象,哪有这么跨越的呢?

    “我妈的那个老朋友,建议我去市里念书。”展颜说这事时,有那么一丝不自在,她喜欢贺叔叔,尊敬贺叔叔,可也就是到这个份儿上了,要朝夕相处的话,她害怕,也想家。

    不过,家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展颜努力说服自己,家没什么想的了。

    孙晚秋眨眨眼:“那怪好的,市里更好,展颜,你要是真走了,记得写信,三年后我等你好消息。”

    她心里酸酸的,好像既为展颜高兴,又很失落。展颜的妈妈有个厉害朋友,她妈没有,她妈不漂亮,也不看书,只会干活骂街。

    她能上学,全因为她实在太聪明了,爸问过她,能考上大学不,孙晚秋说能,她爸又问,考上大学又咋?孙晚秋告诉他:考上大学,她工作了就能给他买新摩托车,给他翻新屋,他天天都能吃辣椒炒猪大肠。

    家里的日子,打有记忆起,就是脏腻腻的,墙皮稀烂,堂屋水泥地被屋后头槐树树根顶了起来,凸一块,凹一块的。弟弟妹妹在家里乱爬乱窜,一件衣服,她穿过了再给弟弟妹妹穿,一共穿了七八年。到最后,又变成了抹桌子的抹布。

    来了亲戚,板凳都得管邻居借,盘子筷子啊,也得借。

    爸还喜欢喝酒,喝醉了就打妈打闺女打儿子,妈护着弟弟,声嘶力竭让孙晚秋出去喊奶奶。

    孙晚秋从小就知道该什么时候出去喊人,不用妈教,她察言观色的本领第一名。要比幸福,她觉得展颜比她幸福,连王静也比她好,王静爸是个傻子,常年拴着,王静可不挨揍。

    等我长大了,要是爸再揍我妈,我就断了他的钱,这是孙晚秋暗暗想过的誓言。可是妈也爱骂人,她一面觉得丢人,一面又觉得妈也挺厉害,地里丢个南瓜豆角的,就得跟那些不要脸偷东西的骂一骂。

    她比展颜聪明,可她没展颜那个命。

    一想到这,她觉得世界不咋公平,不过,她相信,她就算不去市里,等将来学了理科,照旧比展颜成绩好,她对自己,非常有自信。

    “苟富贵,勿相忘。”孙晚秋忽然跟展颜开了个玩笑。

    这句话,是她们课本里的,孙晚秋一直不怎么理解,这会儿,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一下明白了,觉得用得正好。

    展颜被她逗笑,她心里一直有点愁绪。

    “我看你不怎么兴奋啊?”孙晚秋纳闷了,她要是有这样的机会,早飞了。

    展颜的笑意变淡:“我觉得,我可能会想家。”

    “想什么想,”孙晚秋很干脆,“别就这点出息,我就不想,我巴不得赶紧去实验上学,你也别想,”她语气柔和下来,“你妈都不在了,你奶奶又那样,你爸……我说实话你可别气,你爸肯定还得娶媳妇儿。”

    展颜的那颗心,倏地就被刺了一下,那点笑意,维持不住就散了。

    “展颜,我觉得孙晚秋说的对,别想家,你要是能去市里,就去市里,可别忘了我们就行。”王静在孙晚秋跟前,插不上什么话,几个人聊天,孙晚秋永远是主角。

    展颜静静看两人,终于,嘴角又弯起来,学孙晚秋:“苟富贵,勿相忘。”

    “嗐嗐,暑假去刨草药吧?”

    “当然要去,晚上我还要照蝎子,对了,酸枣子涨钱了你们知不知道?”

    “不止酸枣子涨钱,草蘑菇也涨啦!”

    “晚上上山你怕不?”

    “怕啥?”

    “鬼咬你!”

    话题转到暑假挣钱的门路上,三个人,都真正高兴起来了。

    富贵了,不忘什么,几个女孩子其实不是那么清楚。

    但她们此刻好像有着最干净、最明亮的羽毛,关于远方的想象,刚刚长到梦境边缘。

    只是,草药还没刨,蝎子也还没照,贺以诚就来接展颜了。

    “贺叔叔……”她穿一身绵绸,上头花花绿绿,又俗又艳,衣裳是奶奶穿旧了的,早洗的发薄,见贺以诚进了院子,展颜很吃惊。

    贺以诚看她戴着草帽,正拿耙子来回耧今年的新麦。

    半上午了,知了已经开始死命地嚎。

    “颜颜,热不热?”贺以诚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中考前后,两人都通了电话,他对她的情况,十分了解。

    展颜低眼笑笑,放下耙子,带贺以诚进屋。

    屋里乱七八糟的,桌子上,啥都有,角落里的尿素袋子装了几个西瓜,新摘的。家里大人各有各的要忙,都不在,展颜抱着个西瓜,到井边,拿葫芦做的瓢,舀了点水,倒进井里,开始嘎叽嘎叽饮水。

    那身衣服在她身上实在是阔,飘忽不已。

    水引出来,她洗了西瓜,又冲了冲刀,切给贺以诚。

    “贺叔叔,你吃瓜,我们自己种的,追的鸡粪,瓜长得好也甜。”展颜说完,又补一句,“刀跟瓜我都洗了。”

    贺以诚笑笑,拿起一块,他吃相也斯文,不像爸,闷头跐溜几口就吃好了,淅淅沥沥,弄得衣服上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