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果核之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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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眠开了门,他身体不好,即使在恒温的室内,也习惯往身上盖点厚东西。 他穿着睡衣,踩着毛绒拖鞋,头发蓬乱,手里端着喝到一半的浓咖啡,毛毯上还有几圈不小心溅到的湿痕,一头雾水地仰视泰德。 “……你穿得像个米其林轮胎人。”江眠迷迷瞪瞪地评价,“怎么了,需要我现在汇报成果吗?我调阅了近十二年的记载文献,还有实地考察的成果、海下打捞的文物资料,我知道这是个笨办法,但……” “江眠,”泰德深吸一口气,小声且急切地打断了他,“江眠!” 江眠愣了一下,止住话头。 “穿上你的防护服,跟我走。” 江眠竖起食指:“等我一分钟。” 将剩下半杯咖啡一饮而尽,他晕乎乎的大脑总算清醒了一些,这时候,江眠才发觉出不对劲来。 泰德望着他的眼神,饱含同情和怜悯,好像他是个在开奖前一晚洗碎了500万彩票的天弃之子。 他扔下毛毯,套上厚毛袜子,就把自己往防护服里塞,一边塞,一边紧张地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他身体一僵,张大眼睛望着泰德:“是不是拉珀斯……” 泰德不安地对他使眼色,示意他看看后面两个跟随的警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别多话,先……你的脱水防护服呢?这件薄得跟纸一样,穿那个!” 江眠摇头道:“我不参与项目已经有三个月,禁止出入实验站也有将近一星期了,泰德。我没有权限给自己留下一套脱水防护服,我只有这个。” 泰德神情异常矛盾,他欲言又止,看起来想说“我的给你穿”,但又不敢;想说“我现在去给你找一套”,还是不敢。 “别当谜语人了,”江眠叹了口气,拉上拉链,系好束带,“你就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人鱼出事了?” 泰德无言地妥协了,他示意江眠跟他走另一路,在他断断续续的小声描述中,江眠总算了解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你是说,”江眠真的疑心自己这几天咖啡喝太多,把脑子搞糊涂了,“拉珀斯实际上是一条超级人鱼,他不光可以无视高压电,而且不怕强酸,还防弹。他这些天以来,杀了……” 他深吸一口气:“……他杀了六个人,怎么会?” 泰德停下脚步,对身后的警卫打了个手势:“伙计们,退后一些,留出点空间,让我和饲育员交代几条注意事项,好吗?谢谢。” 他把江眠往前拽了几步,声音压小,语速很快:“因为那些老东西,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性格。从你走后,人鱼宰了第一个你的继任者开始,他们就加了个对照实验,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导致了它的敌意和攻击行为。” 江眠当然知道,研究所的学者都是什么性格,被永生仙水改造了人体和寿数的畸形生物,自诩走在进化前端的高等人类,又怎么会把普通人放在眼里? 江眠低声道:“天啊。” “六个人,”泰德哽咽地笑了一声,“就这么没了。你不知道他们死得有多快……人鱼杀他们毫不费力,跟碾死一只虫子没差。” 他沉默片刻,说:“……算了,听着,我们去找一套脱水防护服,虽说那也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可好歹算个心理安慰。你是个好人,在这儿拥有罕见的善心,我知道你想保护那条人鱼,它对你也挺不错,可它真的是头该死的野兽,你得重视起来!” 江眠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好意,泰德。江博士……我父亲死后的这么多天,这么多人里,你是第一个还愿意跟我聊天说笑的同事,我感激你。” 他犹豫了一下,生疏地抬起手,拍了拍泰德的肩头。 “带我去见拉珀斯吧,拜托了。” 泰德骇然道:““你在想什么?你一点都不害怕的吗!你没见过死的人有多惨,他们、他们就像……” “我知道,我已经成了一枚可以被随时抛弃的棋子。”江眠打断他,“有了活体人鱼,他们就不再重视晦涩的石板书了,对不对?” 泰德讷讷无言,没有回答。 “相信我,他不是野兽,”江眠斟酌着说,“我的意思是,他有兽性的那一面,但也有人性的那一面。我不是不害怕,他如果真想要我的命,我就算穿十套,穿二十套,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要说我从过去的事中吸取了什么教训……那就是你对待外界的态度,同时决定了外界回馈给你的态度。” 他低声说:“你像同类一样待他,他也会将你视作同类;你像野兽一样待他,就不能指望他为你藏匿獠牙和利爪。” 江眠低下头,脸颊有点发红,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他不习惯这样。 泰德沉默了一会,喃喃道:“还好我没有连到实验站的通讯路线上,这些话不会被法比安听到。” 江眠笑了笑:“谢谢。” 走近观测室,泰德替他刷开了全金属的大门,递给他一个微缩通讯器,江眠朝他点点头,便径直朝着人鱼所在的地方走去。 囚室的六重水阀确保了每日一次的清洁水源,此刻,人鱼正在墙壁边游曳,似乎在调查着什么。沉重的锁链已经被他弄断了,瑟缩在角落里,便如几条堆叠在一块的蟒蛇死尸。 江眠抽空瞥了眼高处的视窗,里头人影绰绰,正俯瞰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努力去忽略这种被当成实验品观察的感觉,小心爬上台阶。 将通讯器安置在侧耳的位置,江眠按捺住内心的忐忑,对着水面轻轻叫道:“……嘿。” 拉珀斯早就知晓了有人来的动静,只是懒得理会,此刻,一听见江眠的声音,他的耳鳍就像电打了一样,猛地抖了抖。 【你来了?】拉珀斯甩动强劲的鱼尾,摆脱了锁链的距离限制,他委实快如利箭,转瞬便上升到了江眠眼前,只跟他隔着一泓清水的距离,【你好,毛毛,小人类!】 这太近了!遭遇人鱼怼脸式的突袭,江眠吓得跌坐在地,差点窒息。他呛咳了好几下,踌躇了一会儿,才拘谨地凑过去,把手慢慢放到投食口边上。 “嗨,你好?”他试探着问,“这些天……你还好吗?” 实验站一片哗然,正在心中为江眠抓紧祈祷的泰德也瞪大眼睛,张口结舌地望着下面。 “实验体……真的认准他了?”有人喃喃地说。 “下一步,给他下一步的指示!” 人鱼好奇地伸长手臂,用指尖去轻戳江眠细长的手指,尽管隔着橡胶手套,江眠还是感到一点冰凉的湿意,在皮肤上荡开敏感的涟漪。 这么近,他完全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鱼的骨关节更粗大,手指更长,黑色的尖甲锋锐无比,指缝间的蹼膜则是如烟似雾的深黛色,宛如氤开的水墨。 这时,耳麦嘈杂一响,传出实验站的命令。 “现在,测试种类不同的饵食对实验体的影响。饲育员,请……” 江眠还没来得及露出厌倦的表情,拉珀斯就动手了。他的手臂砉然破开水面,溅起的清波如雾,尖尖的利甲分毫不差地捏住江眠的通讯器,灵巧地将其撕了下来。 江眠:“?!” 他眼看着人鱼的两指略一交错,如同捻一撮酥黏的香灰,一下便把椭圆立体的通讯器碾成了薄脆的金属长片。 没了碍事的东西,拉珀斯收回手,探出一颗脑袋。要说成年男人可以往这里面塞进半个肩膀,那么对于人鱼而言,恐怕只能做到露个面了。 江眠又是惊,又想笑。作为回报,他也扯下了自己的头罩,被汗水津润的黑发沾在面颊上,他的肌肤晕染着湿漉漉的红晕。 【你受伤了吗?】拉珀斯问,雪白的尖牙在淡色的薄唇下一晃而过,【他们弄伤你了吗?】 人鱼弄坏了通讯器,意味着江眠暂且不用服从实验站的指令,尽管被监听仍然是在所难免的,可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江眠坐到地上,稚拙地比划手势,继续鸡同鸭讲的相处模式:“你有没有事?我听说,他们用强酸,还有……” 橡胶手套妨碍发挥,他就把手套也拽下来,放到一边,在空中捻出细长的线状,“嗯,子弹……” 拉珀斯一动不动地凝视他,人类的眼睛,使他想起许多个倒映着夜空的海面,那时明月与诸星都还不曾远去,最黝黑的波浪里,漾着雨水和露珠的泽光。 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红扑扑的脸颊、柔软的粉色嘴唇……他的气味温暖而放松,仿佛暴风雨后,破开云层的第一缕阳光,也像某种缤纷的,甜蜜的果类。 没有恐惧,没有憎恶,他只是……只是快乐,仅此而已。 江眠慢慢降低了音量,直到话语完全熄灭在舌尖。人鱼的目光太认真,太专注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狩猎的习惯,当他看向某人某物的时候,总是全心全意,不留一丝余地。 他脸上发热,实在不好意思跟拉珀斯的金眸对视,只得将眼神放在人鱼水色淋漓的空白皮肤上,假装心无旁骛,被那闪烁着细碎鳞光的表象所吸引。 “对不起,我在犯蠢,我明知道你不懂人类的话。”他喃喃地说,“你……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对,自言自语……” “名字。”拉珀斯忽然说,字正腔圆地吐出了两个音节,“你叫,什么名字?” 江眠震撼抬头,因为用力过猛,差点一个后仰,滚到楼梯上摔下去。 什么鬼?!他怎么、他居然……不对,等等,从理论上讲,人鱼其实是多声带构造的生物,他们的发声器官比其它物种复杂太多,当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完美仿制人类的语言。 这么一想,之前他一直在听我说话,和我一问一答,未尝不是在高效率地学习…… 实验站里有半晌的寂静。 布朗博士冷静地说:“按照人鱼的发声结构来看,它们会模仿其他物种的语言,算不上什么天方夜谭。” “只是,它们究竟是学习,还是单纯的‘模仿’?” “……江眠,”青年咽了咽喉咙,艰难道,“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是我的养父取自‘狂歌醉倒楼头眠,江风吹醒骨欲仙’……” “狂歌醉倒楼头眠,江风吹醒骨欲仙。”拉珀斯有学有样,流利无虞地复述,“江水的江,睡眠的眠,我的养父。” 不用提发音,连口吻、语调都别无二致地模仿到位了。说这像鹦鹉学舌,想必鹦鹉也会羞愧到自杀,这更像是录音机的回放,在声带上进行的复制粘贴。 “……坡翁去后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江眠梦呓般低语,语气中充满赞叹,“你、你学得太好了。” 拉珀斯清晰地重复:“坡翁去后涪翁去,冷落江山八百年。你——我?学得太好了。” 不要说来自另一个物种的人鱼,就是来自不同国家的同僚,听到江眠这番拗口复杂的诗词溯源,都未必能在舌头上转过弯来。 拉珀斯咧嘴微笑,神色飞扬,在江眠看不到的角度,他巨大的鱼尾正扭来扭去,得意洋洋地甩动着水波。 【这没什么,陆民的语言很简单,】人鱼说,【比抓起一只横爪蟹还简单。】 片刻的哑然过后,江眠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这一刹那的惊喜,就像在钢铁浇筑的丛林中,发现了一朵深藏的芬芳花朵。江眠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兴奋,这样开心。 他甚至无法遏制地延伸出了一些不太可能实现的妄想,他想,我可以教拉珀斯说人类的话,我们可以聊天,可以谈笑,可以交流秘密。我要告诉他有关于陆地上的许多事,他会和我讲述来自他家乡的故事吗? ——倘若要江眠许愿,那么拉珀斯一定是他希望拥有的朋友类型:率真、野性、直白热烈、生机勃勃,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没有出于利益的猜忌,也没有不明所以的疏远。 拉珀斯疑惑地嗅了嗅,又不懂了。 小人类闻起来好快活,喜悦的气息在他的皮肤上焕发跳跃,好像一些少见的晴雨天,折射着阳光的雨珠便会哒哒蹦起,乘着轻盈的海风四处乱吹。 他看上去也快要飞起来了,可陆民只有两条腿,他们真的会飞吗? 拉珀斯谨慎地伸出指头,打算按住江眠的手背。 不许飞。 江眠没想到他会突然触碰自己,除去了橡胶手套的阻隔,拉珀斯冰冷的指心与他赤|裸的皮肤猝然相碰,江眠的手背一下就麻了,人鱼的体温凉如玉石,可酥麻过后,一股暖洋洋的热意瞬时如复苏般迅速蔓延,让他连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手上有电!】拉珀斯惊讶地弹开手指,胸口发出轰隆隆的,大猫一样的牢骚声,【你……你电我。】 结合人鱼的动作,江眠奇迹般地听懂了这句咕噜作响的抱怨,他捂着手背:“我才没有!说不定是你身上残余的电……呢?” 他慢慢地压低了音量。哎呀,糟糕,一时间得意忘形,他和拉珀斯的小动作,早已大大违背了一名饲育员和实验体该有的互动模式,正在密切旁观的实验站……以及法比安,又会怎么说?莲鹤夫人的他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