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8 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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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索、拉赫西斯、阿特洛泊斯!”宙斯绝望地叫嚷起来,他呼唤三位命运的名讳,“你们为何枯坐在这里,任由织机毁灭、织线断绝?” “诸神的命运已经被他人接管,我们因此放开双手,不必劳作。”年迈的老人说。 “他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满足了我们的困惑。”丰满的妇人说。 “为何还要来找寻完好的织线?去画中寻求你要的答案,如今,那正是命运得以诠释的方法。”幼小的少女说。 宙斯无可奈何,他唯有回到天上,天空已经挤满了惶恐难安的神灵,他们从云间探出头颅,伸长脖子,围观着人类的画作。无穷的画布在他手中翻转变幻,他画出天地未开的最古之神,笔触却是那样的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帕拉斯·雅典娜无言以对,她想起并不算久远的往事,一切发生之前,厄喀德纳与这少年还是令众生侧目的一对爱侣,安心而满足地居住在幽暗的地宫,那天过后,众神忧虑蛮荒古神的爱情,会使祂失去理智,生出与奥林匹斯对抗的决心,因此出手干涉,将祂一劳永逸地关进塔尔塔罗斯。 那时的她已有隐隐的预感:人们为了避免最不幸的结局,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与挣扎,往往铺成了通往最不幸结局的道路。 于是,她决心和她的父亲站在一起,再不插手这事的进程,随众神如何地做出决策。然而旁观亦是另一种纵容,她任由这个家庭奔向末路,却不曾稍稍地扯住阻碍的缰绳。 我还是落在了命运的手中,她痛苦地想,我们都落在了命运的手中。 “不能让他这么画下去呀!”赫拉惧怖地喊叫起来,她煽动着诸神的行动,敦促他们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抗争,“他这样篡夺了三位女神的职权,难道你们不感到愤怒吗?他不过是一介人类,如何能够裁决比他伟大的多的神祇的命运啊?” 听从众神之母的话语,神祇全下到阿里马的平原,因为宙斯的誓言约束着所有生灵,他们无法阻挠谢凝绘画的过程,于是他们费尽心血、绞尽脑汁,率先摆出种种诱人的好处,蛊惑他停下手中的画笔。 “那孩子!”赫拉唤道,“如果你停下手里的画笔,不再做任何有损神祇的事,我就对着冥河许诺,我可以让你做了万王之王,统治一切陆地与海洋上的国家,你的王冠享有全世界的瞩目威名,你的言语、容貌,哪怕轻轻地一个眨眼,都受着亿万人的爱戴与追捧。你将坐上黄金的轿辇,从这片大陆,走到那片大陆,目光能够看到的土地,全受着你的裁决。” 谢凝充耳不闻,他描绘着混沌的衣摆,同时把颜料毫不留情地泼在絮语骚扰他的神明身上,使对方暴跳如雷地离开了画布。 “倘若你能停下手里的画笔,除了万王之王的权柄,我还甘愿与你分享人世全部的智慧。你会成为启蒙者、引路的人,直到人类消亡前,世上都称颂着你的传说。”雅典娜低声道,“就请你仔细地考虑一下吧,多洛斯。” 谢凝依旧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埋头画画,懒得驱赶。 “纵然你对祂们开出的奖赏都无动于衷,但你总不会拒绝快乐,对不对?”酒神从蔓延伸长的葡萄藤上伸手,“只要你放下画笔,除了成为君王,成为智者,我还能让你成为世上最快乐的人,这快乐是不会厌倦,亦没有尽头的,多洛斯。它能让你忘却所有烦恼,走在泥泞的小路,也像走在柔软飘渺的云端。请你想想,它会为你带来多少灵感啊!” 谢凝开始填充泡沫流光溢彩的颜色,他拿笔尖依次在牛角里蘸取,画着每一颗泡泡的相同和不同。 不管是权柄、智慧,抑或永生永世的极乐,都无法打动人类的铁石心肠。最后,阿波罗从繁多的神祇中站出来,他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央浼,指望这少年能为他的赔罪消气。 “多洛斯,请你听我说,”太阳神的姿态放得很谦卑,“就把我们的竞赛扔到一边吧!一个人是不用做到这么决绝的地步的,我很乐意护送你去塔尔塔罗斯,无论那要花费多么大的功夫,多么长的时间,你与厄喀德纳完全可以在至福乐土相会。至于我,我能给你最珍贵,你最需要的东西,那就是天赋,凡间如何惊世绝艳的天才,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你将是天才中的天才。” 阿波罗说着如此恭顺的话语,谢凝听到之后,终于止住了笔,转头盯着太阳的神明。 他的眼睛黑如大地,黑如深不见底的暗渊,借助了盖亚的视力,他的双眸也沾染了原初的魔魅神力。被他这样凝视着,即便身为神祇,阿波罗的心头亦为之颤动。 “告诉我,”他阴郁地说,“一个永生的人,要怎么才能结束他的寿命呢?” 阿波罗一愣,他感到一阵心虚的寒冷,顺着不灭的神躯攀爬。 四顾着降落在大地,金光环绕的众神,谢凝问:“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这群卑鄙的骗子,先给我投毒,又哄骗厄喀德纳,对他说,你们会治好我,代价是他要自愿去塔尔塔罗斯服役坐牢,直到我死后的灵魂跟他重聚。他傻乎乎地答应了,你们又马上喂我喝了神酒,让我当他永远的枷锁。现在你们居然还敢站在这里,对我说这些花言巧语……” 他笑了起来,轻声说:“去死吧,你们死光了,我就能停笔了。” 利诱全然失败,并且也不可能成功。宙斯大发雷霆,他厉声道:“不要以为你篡取了命运的神权,就能够凌驾于神明之上!难道你看不见坦塔罗斯受到的折磨,看不见西西弗斯判处的酷刑?人类要落到那样的境地,实在是太过容易的事,只因你们不够坚定,更多懦弱!” 谢凝朝天空回击:“巨石滚向山顶,那是西西弗斯的幸福,但在所有人的屈从中,我仍然掌握着自己的天命!” 他提笔,在画布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印痕,尽管他再未说出一个字,然而诸神已然清楚地了解了他的意思:要画,就画出你们的终结。 雷霆与狂风一齐呼啸,众神一哄而散,谁也不愿夹在愤怒的两方中间。天空迸射烈火,地面迸发岩浆,可怕的热气灼烧着阿里马的平原,甚至陆地本身也要被白热的雷火所熔化。神王震吓着下方的人类,像要逼迫他放弃这个可怕的愿景,并且在万万个霹雳的怒吼中臣服一样。 阿波罗亦升高到天穹,九位缪斯女神作为他的伴驾,围绕着他的黄金马车飞舞。他既是太阳的光辉之神,又是掌管着文艺的大神,他几乎是在嘲笑谢凝的资质与水准,嘲笑他身为普通人的平庸。 “多洛斯,难道你忘了你昔日的泪水与挫败了吗?”伴随雷霆的轰鸣,阿波罗的吼声清晰可辨,“你忘了你是如何在我的画作面前羞愧地败退,苍白着脸颊,并且落下许多泪水吗?我看到你的痛苦,正如你是何等艳羡天才的奇崛与不朽。你为什么还不屈服于我呢,我本该是掌管你的神明!” 谢凝心里很明白,他不能屈服,屈服就意味着承认了泯然众人的平庸,招供了懦弱无能的本质,意味着自我的雷霆向下击碎自我的山脊,自我的大海向上翻覆自我的船只。 但是不是天才,能不能成为天才,对他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了。 雷电威赫,烈火光耀的巨响中,他捏着画笔,忽然想起昔日的光景——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地宫,厄喀德纳抱着他,仰头望着天顶那条灿烂的人造星河,四周静谧无声,唯有他蛇尾的尖端,惬意地轻轻摇晃。 我不再想要成为天才了,谢凝在心中说,我只想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的平凡生活,这就足够了。爱读小说app阅读完整内容 火河环绕,黑暗死寂的塔尔塔罗斯中,厄喀德纳慢慢睁开双目,金瞳流转出璀璨的光芒。 多洛斯……多洛斯,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我是多么幸运啊!居然又一次感觉到了你的气息和声音。 作为关押泰坦巨灵的牢笼,塔尔塔罗斯就是深渊之神的本体。囚于此处的神灵无需劳作,更不用接受什么残酷的刑罚,因为落到这里,他们总会渐渐逸散形躯、消磨神魂,与原初的深渊融为一体。 来到这里之后,厄喀德纳就用漫长的睡眠抵御着这个过程。他必须得撑下去,直到众神达成了自己的誓言,在多洛斯离开人世之后,再送他的灵魂下来冥界,与他团聚。 长久的沉眠里,厄喀德纳十分小心地雕琢着自己的梦境,塔尔塔罗斯是吞噬者的故土,在这里,任何光源都会被深渊吸收殆尽,包括温暖的记忆,来自尘世的思念。可他实在是太想念多洛斯了,再怎么小心翼翼地掩藏,总免不了要梦见几次他的爱侣。 醒来的多洛斯会伤心吗,会流泪吗?因为牵挂着自己,他一定不会老想着回家的事了,可是,他小小的一个人在地上,该是多么孤单,多么无助! 人身蛇尾的魔神,到梦中苦苦思虑着这些事。 地上的神明会不会好好医治他,会不会借机欺辱他?没有我的看护,离开阿里马,还有哪里能收留多洛斯呢?艾琉西斯是恩将仇报的故土,奇里乞亚也不适合画家居住,啊,难道他要去山林间流浪,与野兽相伴为生? 一梦到这里,厄喀德纳就心疼得要命,无法安稳地维持神力。 幸而事情总有转机,就在不久以前,厄喀德纳再度察觉到了熟悉的,来自灵魂的触动。 只有多洛斯的画笔,才能带给他这种感觉!沉浸在恍如隔世的狂喜里,他能体会出来,他的人类又伤心、又痛苦,可他仍然对自己诉说着爱和思念,并且期望厄喀德纳能收到他隔空传递的一颗真心。 啊,那时的厄喀德纳满心欢愉,差点在塔尔塔罗斯疯狂地盘旋起来,他的多洛斯痊愈了!奥林匹斯神纵然拥有百般的卑劣,终究还是履行了一次约定。光是知晓“多洛斯平安无恙”的这个事实,就足以支撑他在凄黑的苦狱再熬一百年、一千年。 不过,这次的感应,似乎比上一次更悲伤、更简短,也更强劲有力了。多洛斯究竟出了什么事? 身处阿里马的平原,谢凝很快就收拢注意力,他不必理会众多天神的恐吓,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着自己的计划。 他在混沌的衣摆上增添最后一瓣色块,随即便着手勾勒盖亚的面庞。他画着大地的母神,在大地之下,便是塔尔塔罗斯的深渊,大地之上,则是黑夜倪克斯的双臂,拂过黑暗厄瑞玻斯的衣袍。他画出古老的天空暴君乌拉诺斯,太空埃忒尔,白昼赫墨拉……种种的原始神祇,皆在混沌的怀抱里诞生出重重幻影。 喧嚣的世界离他而去,突然降下的黑夜不能阻拦他的视线,噼啪闪亮的雷霆与天火,亦不能让他下笔的速度放慢一秒。 太幽默了,谢凝继续面无表情地打着草稿,连“不能打扰”的誓言都被自己忽悠着发了,这点声音和光线的变化又算得了什么?他累了,就躺到盖亚的土壤上睡一觉;他醒来,就接着提笔开画,不需要吃喝,同样无需跟多嘴的神明争辩。 直至谢凝画到海神蓬托斯的五十个女儿,画到海洋女仙之首的忒提斯,众神终于在畏惧和挫败中承认,他们的利诱不见效果,恫吓亦无法动摇少年的仇恨与决心。 “如果你能停下手里的画笔,我们愿意违背自己的誓言。”宙斯颓丧地低头,向谢凝恳求,“我答应你,因着违背誓言的代价,众神再也看不到奥林匹斯的光辉,将受到比在深渊更多的磨难……我愿意放厄喀德纳出来,离开深渊的牢笼。” 谢凝停下笔,讥讽地瞥了他一眼。 “说的都是废话,你先放出来再说。”莲鹤夫人的他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