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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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悦从旁为他补充:“阿父很赞赏太夫人的识鉴志节,太夫人的金章紫绶就是阿父特意命人所加。” 王琅想了想:“如果虞太守入建康为官,应当会接太夫人到建康奉养。” 王悦略微蹙眉,担心道:“太夫人九十高龄,长途跋涉恐怕不妥。” 王琅道:“吴郡离建康快时不过一日路程,春夏水涨,舟船平稳,没有劳顿之苦。况且我看太夫人腿脚甚便,近两年听说还常登山,虞太守若为京官,肯定更愿意将太夫人接到身边照顾。” 王悦道:“若果真如此,真是朝野幸事,我亦盼望随阿父拜谒太夫人,聆听教诲。” 说完,他停了停,看向王琅:“山山倒也沉得住气,不问问自己的官爵吗?” 王琅眨了下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王悦拿她没有办法,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将抄录的纸本展开给她看:“本朝女子义烈胜于前代,当使须眉愧煞,此次追赏荀氏灌娘、刘遐妻邵氏、张茂妻陆氏,刻石立碑,勉励风俗。” 纸本上抄录了诏书的原文,王琅一目十行扫过,见分别简短叙述了荀灌解襄城之围,邵氏一人率领数骑于万人中救出丈夫刘遐、挫败田防作乱,陆氏率领丈夫张茂的部曲讨伐沈充。这些事迹时过境迁,不能一一评定追溯,因此先刻石立碑,赏赐束帛。三人中两人尚在世,唯独荀灌早卒,追赐谥号,另两人加封夫人。最后总结“夫称妇人之德,皆以柔顺为先,斯乃举其中庸,未臻其极者也。至于明识远图,贞心峻节,志不可夺,唯义所在,考之图史,亦何世而无哉”。 诏书大抵没有触碰最核心的男女之别,但贬斥了《女诫》女以弱为美,敬顺为大礼的观点,认为柔弱顺从是退而求其次的品德,臻于极致的品德则远超过柔顺,追赶历代颂扬君子士人的美德。 不过追赏的事情确实不太好办。 一来确实时过境迁,当年率领的部曲早已解散,再者军功评议有严格标准,不能裂土封邑。晋明帝、晋成帝两朝,也只有王敦之乱、苏峻之乱的平定封赏了一批爵位。王导进封郡公就是因为平定了王敦之乱,至于一手草创东晋朝廷这等决定性的大事也不牵涉军功,因此与爵赏无关。王家关键是要这个结语来给王琅铺路。 果然,听王悦继续道:“山山的情况又与此三人不同。弘徽、管商都是苏峻心腹爱将,山山既有击破弘徽、突袭俘虏管商的大功,三战三胜,且能绥抚远近,郗公以为东线战功,实以山山居首。考虑到山山如今尚未出嫁,不适合封夫人,尚书省商议之后,决定一如山山父兄,封阳新县侯,食邑千六百户,另赏万钱。” 王琅有些惊讶:“东线封这么多吗?” 王悦道:“此次平乱,陶侃、郗鉴、温峤、陆晔四人封公,侯、伯、子、男受封众多,并有十余人追谥,封赏一一落实下去,少说还要一两年,山山先只当虚名领受吧。” 经济民生本就受兵祸影响,还要大肆封赏有功之臣,雪上加霜也不过如此,难怪举兵谋逆被视为最大的祸乱之源。 王琅点点头,表示理解。 “另外,处明从叔进位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继续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渊猷除建武将军、钱唐令,领司盐都尉。山山之事却比较难办,祸乱已平,荆、扬安定,尚书省不同意除官,最后折衷辟司徒府掾属,以幕僚身份备朝事訾议。”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记得南朝末年的冼太夫人出身南越俚人首领,部落十万余家,为人多筹略,善用兵,深得俚人拥戴。后来嫁给罗州刺史冯融之子,促成汉俚联姻,使岭南地区归于南朝王化之下,又在朝代更迭中屡次镇压岭南及邻近州郡叛乱,效忠新朝。于是在陈朝官拜中郎将,与刺史同级,在隋朝受册封谯国夫人,统摄岭南各部族及六州兵马,允许开设幕府,置长史等官属。 岭南的地理位置差不多在今天的海南岛,直到宋朝还是用来流放官员的偏远之地,俚人则是壮族先民分支,属于少数民族。即便如此,隋朝还是把陈朝授予的官职中郎将收回,只允许她开府,可见女子授官阻力之大。 王家为了巩固权势精心筹谋,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大抵也就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过王琅并不灰心。她和冼太夫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在朝中有人支持,论处境其实和李唐的平阳昭公主更像,但王家可没有李世民那样用兵如神的好儿子,莫若说整个东晋都没有,事情大有可为。 她放下纸本,正色道:“万事开头难。能辟司徒府掾属已出乎阿琅意料,此番全赖丞相与长豫兄长信任推举,阿琅在此拜谢。” 王悦扶住她的手臂制止,声音惋惜:“山山自己立的功劳,若为男子,足以不走恩荫,除四品出任一方内史。掾属原本就不需要朝廷任命,阿父自主选任即可,饶是如此,还要勉力争取平息朝野非议。此路之上,恐怕终山山一生,都难以求得公平,忍辱忿恨,俱是常事。” 这是担心她在强烈不公的待遇下容易心理失衡啊…… 王琅看了看他,想说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谈论公平很讽刺,又想说忿恨本就是一种驱人前进的动力,心中平静的人只会安贫乐道一事无成,但最终她都没有说,只是简单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做都做了,阿琅不想这些,只想下一次如何取胜。” 王悦还在怔忪,靠在窗边看风景的王导先笑了出来:“从小就叫你少言,少言,你总是管不住,现在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说完,他看向王琅,皱了皱鼻子,“长豫是不是很烦人?” 王琅还是第一次见王导如此模样,心中吃惊的同时又觉得有趣,边笑边连连摇头。 王悦无奈:“是我多话了。我与山山相处日久,还不如阿父了解山山。” 王导教导完自己的长子,重新看向她:“掾属一职,只是为了让山山与朝士有增进了解的机会,不必每日前来。这次关键在保留了山山的军号,允许山山于石头城驻扎练兵。北方多变,江淮之事,山山需多上心。” 作者有话说: 中间有段引用,出自《隋书·列女传》:“夫称妇人之德,皆以柔顺为先,斯乃举其中庸,未臻其极者也。至于明识远图,贞心峻节,志不可夺,唯义所在,考之图史,亦何世而无哉!” 拿过来用一下。 第26章 江州纪事 琳琅别传·江州纪事 王琅字琳琅,琅邪人,年少的时候就不同凡俗。刚及笄不久,授军号鹰扬将军,率领三千士兵驻扎在石头城。 当时扬州一带开发程度还不高,京师周围残留大量山林野地,经常有猛兽危害百姓。琳琅听说以后,率领几十名亲兵骑马前往猛兽为害的地方,打探猛兽习性,不出两日定下计策,派人在地上放置一张胡床,自己踞坐在胡床上指挥亲兵行动。琳琅原本就神采出众,下达命令有条不紊,从容洒脱,百姓远远观看她的一举一动,都喜爱她的风姿,等到害兽被亲兵捕捉斩杀,献到她面前,顿时欢声雷动。随后清理原野,划分界限,制定樵采渔猎的规范,百姓纷纷乐于听从,自此京师附近很少再听闻有人被猛兽袭击受伤。 咸和年间,后将军郭默杀害长官江州刺史刘胤,把刘胤的首级传到京师,又伪造诏书,污蔑刘胤与部将谋反。 司徒王导担心再次引发苏峻那样的祸乱,朝廷无法承受,于是准备包容他的罪行,任命他做新任江州刺史。琳琅是司徒府属官,又是王导的族人,主动请求说:“朝廷要惩罚一个偷窃官位的盗贼,派我一个人去就足够了,哪里需要动用军队。请给我两道诏书,如果事情能成功,就公布惩罚他的诏书,如果事情失败,再把任命他做江州刺史的诏书给他。” 说话神态平静镇定,与平常没有区别。 王导向来知道她的才能,只是担心她年龄太轻,无法服众,听完叹息说:“这是上天要成就她的名声。” 于是下达用她担任寻阳太守的任命,又把她请求的两道诏书给她,而对外诈称授予郭默江州刺史的职位。琳琅收好诏书,带上十几名随从伪装成前往江州的行商。 当初苏峻叛乱,郭默奉命驻守大业,却抛弃大业营垒里的部将士卒,独自逃走。留在营垒里的人饥寒交迫,缺乏饮水,是琳琅率领亲兵前往大业,击退围困营垒的贼兵,又把自己部队的兵粮拨给大业。受她援助的将校士卒感念她的恩情,随郭默戍守江州之后,曾经托人去建康奉送江州当地的土产,表达心意。 琳琅自己去联络这些人,提出希望得到协助。众人流泪跪拜,发誓听从她的命令,又推举一人说:“报答恩情本不该有所请求,只是受过圣人的恩泽照耀,惭愧于以往的恶行过失,不想再跟随无道的首领。” 琳琅就出示自己寻阳太守的任命书给他们看,士卒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一晚上就募集了数百人。 她就是这样受到人心喜爱。 第二天前往刺史府,以寻阳太守的身份请求拜谒新刺史。郭默心中惊怪,但听说她只带了两个随从,手中有皇帝的诏书,就允许她孤身进入府中,询问建康对自己的安排。 琳琅神色自若,径直走入府中,宣读任命他为江州刺史的诏书,并给他看自己寻阳太守的印绶。郭默自负壮勇善战,不把琳琅当成威胁,又得到朝廷正式任命,更加放松戒备,命令仆人端上酒水饮食招待琳琅,重开宴席。几巡酒后,佐官提起琳琅在建康配合琵琶为剑舞的佳话,借着醉意请求观看,众人顿时侧目。琳琅推辞说剑不在身边,旁边郭默的部将宋侯立刻取自己的佩刀给她,琳琅入手掂量,再次推辞说刀太重,如果一定要看,必须允许她的随从取她的剑。郭默内心原本就轻视她是女子,听她嫌剑重,彻底放下戒心,大笑着催促传唤她的随从取剑,同时让乐伎吹奏婉转妖艳的清商曲为她伴奏。 琳琅脸上毫无动怒之色,提起随从奉上的长剑缓步前行。座中人被她的风姿吸引,纷纷停下酒杯前倾身体,伸长脖子看她的一举一动,郭默也不例外。 剑光如电出鞘,坐在主位上的郭默的头颅应声落地。 满座寂静。 琳琅擦剑回鞘,从怀里拿出惩处郭默的诏书向众人宣读,言语金声玉振,威严凛然。郭默的部将有几人想要制伏琳琅,也有几人想要逃出厅外,但先前为了观赏剑舞,案几都后撤到厅堂边缘,离琳琅很远。埋伏在府外的士兵听她大声宣读诏书,得到信号,压制住刺史府的守卫涌入内堂。暂时对郭默屈从的属官也协助阻击叛将。等到把想要反抗或逃走的部将同党一一捆缚到堂前,交给琳琅处置时,主位上酒杯里的酒还温热,厅堂内也没有狼藉凌乱。 琳琅便自己在主位坐下,将处置措施一件件安排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就全部处理妥当,满座相顾惊叹。又令仆人更换酒水饮食,乐伎继续演奏乐曲,与刺史府的属官们谈笑风生,仿若原本就是刺史府的主人。 太尉陶侃在荆州听说郭默受任为江州刺史,认为一定是郭默的骗局,清点了一万士兵准备讨伐郭默,陈述郭默罪行的奏疏送到建康,刚好与伪装成商队离开建康的琳琅错开。等士兵到达武昌,即将前往寻阳,琳琅已经孤身入刺史府斩杀郭默,控制住寻阳局面。 琳琅向来钦佩陶侃为人,苏峻之乱就遗憾没有机会见到西军风采。陶侃兵至武昌,琳琅主动前往陶营请求拜见,说明贼子伏诛之事,陶侃听完默然。待琳琅走后,才向属官奇怪地说:“我才能生出陶瞻、陶范,王舒怎么能生出这种女儿?” 陶侃有十七个儿子,其中陶瞻在苏峻之乱中遇害,剩下第十子陶范最知名,后来官至光禄勋,但都无法和琳琅相比。从此名声震动长江南北。 琳琅返回寻阳,升堂处理郡务,召见寻阳属官。一部分官吏目睹或听说了她处置郭默的事迹,战战兢兢一早前来,还有部分官吏自恃身份,拒绝事奉一个十几岁的女子,不仅不前往官署,还向建康上疏弹劾琳琅。 琳琅见属官队列里一半空缺,没有任何难堪或受辱的神色,态度正常地询问听命前来的属官:“我听说过去的圣人垂衣拱手,天下就能得到治理。现在这些官吏不来官署,想必也是类似的情况吧。” 有人回答:“哪里有那么多贤人,不过是些眼花目拙、迂阔傲慢之辈罢了。” 就派那人去检查他们负责事务的功过得失,政绩好的亲自前往拜访拔擢,即使被怒骂拒绝也不怪罪;不称职的予以罢黜;枉法非为的严厉惩处;上下官吏为之肃然,寻阳百姓拍手称快。 江州境内的豪侠素来知道郭默为人勇猛有武力,不相信琳琅能当堂手刃他,言语颇多轻慢侮辱。有一个姓樊的少年轻佻好事,酒醉后被同伴怂恿,邀约琳琅比试击剑,琳琅本就有心整治州郡豪侠,应邀取剑,一招击中樊生手腕。樊生以轻敌不服,请求再战,琳琅要求樊生立下赌约,落败就加入军队服从管束,否则不能浪费她的时间。樊生自信应允,三招钢剑脱手,再次被琳琅击败,内心骇然动摇。回家拿出一千金,请求江州有名望的侠客聂公代替自己向琳琅挑战,赌约和之前一样。琳琅回复说:“这样的事可以做一次,不可做第二次。如果再落败,往后的挑战就由赌输的人接受,从军的赌约照旧。”聂公同意,约战在彭蠡泽边,围在江边观看的人像云一样多。琳琅黑衣雪剑,神清骨秀,风姿绝伦,十招里三次击中聂公,喝彩声震动云霄。认为聂公年老体衰,前往挑战的络绎不绝,都被聂公击败在剑下。豪侠之辈最重义气与脸面,一旦毁约,终生都将被其他豪侠耻笑。经此一事,大多被琳琅网罗到帐下,不能再践踏律法,欺凌百姓,也有几人在帐下受到感悟,砥砺才略,精进向上,最终以军功封侯。 又有寻找琳琅清谈辩难,想要挫败她气势的士人。这些人或出身世家,或有令名,在朝野关系广阔,使用的理由也名目多样,处理不当容易招致不好的名声。琳琅对此没有很好的办法,只是凭借出众的才学应对。 某天名士殷羡从荆州返回建康,途中经过寻阳,上门拜访琳琅,琳琅邀请他入府做客,但昨日与客人谈论太多,精神疲惫,感觉作答不是很符合心意。在别屋的客人听出琳琅落在下风,走进来到琳琅身边坐下,针对对方的观点提出反驳,满座的人都觉得对方理屈。又根据琳琅的观点阐述了几百言,理论透彻精妙,所有人都赶不上。殷羡看他相貌不满二十,内心非常惊讶,询问他的名字。客人回答说:“山阳人王弼。昨日与此间主人谈论太久,连累她疲倦,所以今日特地来代替她清谈。”说完就离开了。 王弼是正始年间的名士,不满二十岁就取代何宴成为当时天下的清谈宗主,去世时年仅二十三岁,距离咸和年间已有七十余年。听到少年模样的客人自称为王弼,满座震惊,此后若非相熟之人,不再找琳琅清谈。 也有人说那名少年其实是谢安。 第27章 无中生有 斩杀郭默、控制住寻阳局面后不久,太守府中迎来了一个王琅意想不到的客人。 “长豫兄长?” 时在正月,气候严寒,王琅远远望见他披着鹤氅于细雪中步入府内,宛如行走在仙山白云间的神子。她心中惊讶,放下笔快步过去迎接,隔着布袜踩到积雪才发现自己下地匆忙,连履都忘记穿。 “兄长怎么会来寻阳,难道建康出了什么大事?” 王悦环视一圈,不答反问:“司北呢?” 王琅为他掸落身上的雪屑和寒气,一边回道:“初来乍到,府里的人不如她得用,我让她去郡里打听望族乡老的情况。已经误了正月,二月大社再不准备好可不行。” 王悦脸上不辨喜愠:“那些不得用的人呢?” 王琅道:“丧乱之后民生艰难,没必要拘在府里侍奉我,就让他们去务农移树、织布制鲊,姑且先练娴熟些,二三月好劝课农桑。” 王悦闭了闭眼,压住已到喉头的叹息,开口时语气如常:“你先去把湿袜换了,加件外衣。” 王琅这才微微脸红,赶紧到后院收拾自己。 再出来时,见王悦解开鹤氅跪坐在矮塌上,手里握着她刚刚还在书写的纸册无声阅览。旁边置一张矮脚案几,摆红泥火炉,燃薪炭煮屠苏酒,水声呜呜然。 王琅驻足在卷帘边,看着他一页页翻动纸册,直到他全部看完才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放缓声音介绍道:“这是记录江州节令时俗的岁时记,体例正是模仿了当日在兄长书房所观的《四民月令》,写成以后本来也想第一个给兄长看,不料才写到正月就引来了兄长。” 说到最后,她唇边不禁染上笑意。 王悦也想起她在书房里边看书边等他,见他来了还没舍得放下纸册的往事,黑眸里神思略微飘远:“谁又能料到,三年前誉不出闺阁的读书人,如今已名震天下,足以自己著书流传。” 王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兄长说笑了,只是私人笔记而已,拿出去未免贻笑大方。我对吏政的记录倒是很有信心。” 她打开书箧,把里面一叠用黄檗汁染色防蛀的麻纸拿出来展示给王悦看,如数家珍地一条条介绍,眼神闪闪发亮,语气兴致勃勃:“温公以智节称世,施政亦不差,郡里有个受温公提拔的刀笔吏,对郡中底细了如指掌。我按前年温公在世的方略做了些改动,择出两件事作为今年施政的核心,按月做了人员编排和实施计划。” 她说到兴处,连自己设计的用心与目的以及更长远的畅想规划也一并事无巨细讲述,直到讲得口渴,准备去找茶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收住声音悄悄去瞄王悦脸色。 王悦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神情,反倒十分认真专注。等王琅不再说话,他将那叠半装订的麻纸细致合拢,看着王琅的眼睛道出现实:“山山这些奏纸送到吏部,吏部官员只怕都不会打开,只待年末与其他记录察察之政的奏疏汇聚一处,沦为烧炉取暖的燃物。” 吏部不察政算什么吏部。 王琅心里对黄老清净无为的治理方法颇有微词,但她也知道这跟东晋特殊的政体有关,不做评价,只是向王悦笑道:“看不看是他的事,写不写是我的事。况且他不看内容也该看看我的字,即使要付之一炬,也足以用来祭神。” 王家以书法作为家学传家,子弟多有善书之名,王琅的字受后世历代书家影响,有自成一体的倾向,在家族内部受到的评价很高,认为只等她将各家长处融会贯通,必然成就不凡。 晋人可没有那么多公开的名家字帖可供学习,往来信件等手书是极少数收罗字帖以供临摹学习的手段,因此王琅对自己的手书很有自信,黑眸里丝毫没有被打击的消沉,反而神采奕奕。 王悦看了她一会,到底被她的情绪感染,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声音低不可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我现在算能理解渊猷了,夺走他的日光,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王琅听清一半,愕然问道:“长豫兄长何出此言?阿兄为人不爱表达,但我知道阿兄内心对兄长、对丞相向来深怀尊敬。” 王悦摇了摇头:“这不冲突,也不重要,等我死后所有怨恨都会消解。” 王琅听得愈发不解,王悦却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移回正题道:“山山方才问我为何来寻阳。其实这么多年,自从家父随元帝南渡以来,再也没有离开过中枢之位,我也始终跟随在家父身边,一步不曾踏出过建康。” 他伸手到窗外,看着落在指掌间的雪粒转瞬融化晶莹,声音也变得格外晶莹清澈,如冰如玉:“昔年家父在洛阳,我年龄尚幼,对洛阳的记忆早已分不清是真实见过的砖瓦草木,还是根据北方名士们口中的洛阳拼凑成的想象。等我能清楚记事之时,此目所见,此息所闻,只有建康城的水土风物……” 越是平静的语气,越能感受到其中的伤怀,王琅心中生出怜惜之情,倾身过去握住他的手拉回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