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人间苦短
“哎呀,我的孙儿呐、我的孙儿呐……” 老头子频哭不停,老泪纵横,抱着怀中的婴儿一边摇着、一边抬手抹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老脸上的泪水。 一旁,上一秒还是兴高采烈跑出来的接生婆,在将婴儿递给老地主之后,面色又立马暗淡下来。老人完全没有察觉,一心只沉醉在自己怀中的婴儿身上。 “老爷……” 接生婆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妈,今年五十多岁的高龄,盘卷起的头发白了一半。她开口对老地主说道: “夫人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接生婆止住了嘴没有再出声。 老人也顿时僵住了动作,原本摇摇晃晃到不再啼哭的婴儿,老人停止动作之后,婴儿又哭闹起来。却不再像是婴儿为了自己而哭,老人知道隔着一块帘布后面的产房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大家都没说出来。 老地主的亲儿子早在六个多月前,外出想去城外干一番大事儿,他拉拢了候九城中健壮有力的几个汉子,下到十七岁的青年,上到四十岁的大叔,一共十多人。 老地主的儿子想要组团去城外清剿一窝山贼,以借此来让候九城得到皇帝的重视与奖赏。 但事与愿违,结果是等了两个多月,等回来的消息,是老地主儿子的死讯。 老地主儿子的尸体,被一匹马驮回,尸体上还携着一封信: {喂,老头子,是我,毒猴子,二十里外的那个窝里贼头。 他是你儿子吧,本来我作为山贼,干的那些事情不说是伤天害理,作为山贼,我走上这条道,做那些事情也都算正常的对不对?你家儿子不好好在家里读书,跑我窝里来干嘛? 还非说要我的命,还说要拿去朝廷那边领赏? 说我作恶多端? 屁啊,别说是我杀了你家宝贝儿子,我能寄信给你是因为我们窝里人也来了不少次了,你们城里头真没有什么好抢的,比我们窝里都干净。你看,最近是不是也没去照顾你们城了是不? 为什么你家宝贝儿子偏偏要亲自跑过来呢,还带了一堆壮丁,往咱们人的刀口上撞,你们自己寻死啊? 我给你寄信,一是为了礼貌,现在,我礼貌完了。 二是为了警告,少他马想着来报复,我们窝里人对你们那个烂城没有想法,你们也别不知好歹,真要找死,我们这边的人可不会惯着你们哈! 还有,别去上头报官,要是被我知道,官府上面来人之前,你家老小的人头要先落地! 好了,逼逼叨叨完,祝你全家生活愉快。 还有,快你马的整点壮丁下田里去干活,我们窝里人就等着你们城的发展呢!大老远去其他地方打劫很累的! 生活愉快!} ……那山贼还算客气和规矩,老地主唯一的亲儿子死了之后,那些山贼就真的没再来过。毕竟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抢的,现在城中每家每户都是靠着外出去山上挖野菜回来填肚子,柴火也是从城外山上捡的,日子艰难。 种田? 他们倒是想种啊,但这里的土壤贫瘠,本就贫瘠的土壤在下种子之后,苗还没长出半截,野草丛生,把仅有的养分全部占完了,还有一大堆害虫啃食,一斤种子下土,收成半斤不到…… “唉……” 更心疼的是,老地主上前两步,巍巍颤颤地伸手撩开布帘,往产房里看了一眼,放下布帘低头对接生婆低声说起: “安排几个人,郊外附近找个好地方安葬了吧。” “知道了,老爷。” 得来一人,折两人。 这地主家现在仅剩老头子与怀中的孙子相依为命,接生婆也有自己的家庭,她只是今天好心过来帮帮忙而已。 …… 十年后。 …… “爷爷,我要出去玩!” 躺在床上的老头子即使是睁着眼,望着房梁上的光景也没有多少能映入眼中。身边,自己的小孙子吵着要出去玩,他虽然吵闹,但很懂事,每次出去玩都要跟老头子打个招呼,说好什么时候回家,也绝不耽误。 只是,每次,老头子都没有说话回应,年纪大了,生老病死也差不多是时候…… “爷爷,今天家里没有吃的了,我要出去看看,太阳下山前就回来,好不好?” 老人没有出声,只是贫弱的张张嘴,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小男孩笑着说道: “好的,我快去快回!~” 说完,小男孩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现在才是正午,城中没有什么人,整座候九城里,算上正午时出城的人,总共也没有超过两百人。这个老地主家的小男孩叫陆盛,老地主取的名字,意喻自己的孙子以后能吃饱饭,任何事情都能得到满足。 艳阳当空,城中无人摆摊、无人行走。 有外出的人儿,此时都在城外附近的山上,或是在山脚下挖土,但山脚下能吃的东西早就已经被挖空了,连半山腰上都没有什么人。大部分的人外出就只能选择往山头上走,期盼着能在那些山头上找到一些野菜。 不奢望有多可口,至少能填饱肚子就行。 陆盛今年十岁,但个头可能是因为平时吃不饱饭的原因,平日里吃的都是些水煮草根、树皮屑,等等的东西,没有什么营养,十岁至今,个头不到一米二,身材瘦削。 但也是因为有爷爷陪伴,每天都很开心,以前的爷爷都会在床边也自己讲故事,虽然现在牙齿都掉光了,躺在床上都不了,每天要下床一次清理卫生,都要陆盛费好大气力帮忙。 陆盛也乐此不疲,他相信,只要把爷爷照顾好,等爷爷身体恢复了,以后还可以天天给自己讲故事的! 或者,我给爷爷讲故事听也行,嘿嘿。 “哎,这里都被他们挖空了……” 城外,看着最近一座山的山脚下被翻腾得不成样子的土壤,陆盛有些失落,自己来晚了,这些土里只剩有一簇簇野草,那些野草连根都被掐断了去。 陆盛皱着眉头,想想也没有办法了,这附近那些大树的树皮也吃不得,不少人也试过,树皮煲汤喝了得拉肚子拉一宿,所以还是…… “哎,还是换个地方吧,山上面应该也被他们挖得差不多了,换座山。” 陆盛打算着,跑跑跳跳去到了别的地方。 …… 但是,又不知不觉跑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里是哪里? 他从没来过,但陆盛记得回去的路,所以也没太在意跑了多远。从城门口出来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陆盛这跑跑跳跳不知不觉离候九城有了二十公里远。 前面是一片空旷地,左右都是树林,但那些树,陆盛认识,呃,意思是知道那些树的树皮不能吃…… 前面有条小路,陆盛好奇心驱使,顺着小路过去,尽头没有路了,但细心的陆盛发现,小路尽头的左手边的树林中,有一点点黑色的岩石壁面,那里好像有不一样的东西。 ‘去瞅瞅先。’ 陆盛跑过去之后,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这里还有山洞?入口好小哦……” 洞口只有一米高,半米的宽度,一个成年人还要低头弯着腰才能勉强进入,但陆盛身形小巧,一下就窜进去了。 ‘瞅瞅先!’ 陆盛没多想,直接跑了进去,里面的光线很暗,洞口不深的地方,外面树林里的光还能照进来一些,再往里面走、一直走,到十多米之后的位置,彻底暗了下来,伸手连手指头都看不清。 陆盛还不想回头出去,他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就往最里面去看看,说不定能有吃的或是其他什么宝贝能带回去呢。 一边往里头小心翼翼地走着,手扶在两边凹凸不平的壁面上,冰冷刺骨。 陆盛感觉到越往里面走,温度就越低,里面…… 哗哗哗…… “有水声?” 陆盛听到里面有流水声,顿时喜出望外,加快了脚步,途中小手在山洞内壁上不小心擦了个口子,但在黑暗的环境中看不到是否受了伤。陆盛懒得去关心这些,他更关心前面有水声的地方是什么环境。 候九城周边都是山,城里面是有两口井,但其中一口井已经没水了,另一口井……每天攒出来的水只够城中小部分人家的生活。 大家都过得很拮据。 陆盛摸着黑走到山洞最深处,但眼前的景象让他幻想破灭—— 是,有水,那是一处石缝中溢出来的山泉,哗啦啦流个不停,虽然水流比较小,但胜在源源不断。 可这里的满地都是白骨……死人堆,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本想着该是有水的地方,也应该有青青绿草,或是美味的野菜,再不济,也能有一些蘑菇吧! 什么都没有,遍地的尸骨,还有褴褛破烂的衣裳,地上还有好些埋进土里半截的刀、锤子、铁锹…… 这里,曾经是一个山贼窝。 陆盛看得心惊肉跳,愣着站了好一会后,陆盛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给自己打起精神: “呼,不行不行,不能害怕,这些都是死了好久的,我是来找吃的,对,我是来找吃的。我是路过,路过路过。” 陆盛在山洞里转了好几圈,除了自己喝了些山泉水,再也找不到其他能吃的东西。一段时间之后,带着失望离开了山洞,以后,还会来的,带着城里的人来这里接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 十年后。 …… 陆盛今天生日,在城外的一个山脚下,这里插了一块木牌,上面没有写字。 陆盛不识字,只是知道、记得这块木牌的形状,木牌后面隆起的小土堆,里面埋着自己的爷爷。 “爷爷,今天是我生日,我来看你了。” 将手里的一束野草放在木牌前,陆盛盘腿坐在地面上,屁股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顿感凉意。身上穿着破烂打满补丁的衣服,这是从家里那些蒙尘的木箱里翻出来的,是爷爷以前穿过没舍得扔掉的衣物。 衣裳上还有好几处没有打补丁,能透过小孔看到陆盛衣衫里那一寸寸被日光晒黑晒伤的皮肤。 自打爷爷离世之后,近几年来,陆盛顶着地主的名号,带头下地耕种,从之前在城外二十里地那处山洞中接水,带人轮流把水接回来用于灌溉田野。 除虫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的手去挑挑拣拣,大部分时候,陆盛在田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从太阳未升、到月儿高挂。 五年时间下来,候九城有了一些变化,两百号人,入土了一些,还有一百多六十多号人,城边的田地有了几分盎然油绿,那都是陆盛与城中居民们努力的结果。 “爷爷,城子里有好转了,在外面的山上捡回来的野谷子,还有一些麦种子,在我们的田里种起来了,现在已经长的很绿,有我半条腿那么高。今年秋天,我们城里人应该就能吃饱饭了。爷爷……” 陆盛笑着说着,目光一直停留在木牌上,好像幻视到爷爷曾经在床边哄自己时的模样。 说着说着,忽然就沉默了,目光落了下来,落到地面自己刚刚放下的野草上。 陆盛在周边找了好久,没有找到花,可能夏天不是花朵盛开的时候吧,早知道就在春天的时候来,还能给爷爷带几束花。 “爷爷,候九城里的粮食应该稳定了,我想……” 欲言又止,明明…… 明明已经分离了好些年头了,为什么又会有这种难受的心情?明明都已经二十岁的人了,还是会来跟爷爷打个报告。 “我想去外面闯荡一番,候九城里没有钱,大家也只是能填饱肚子,路过的商人,那些马车远远路过,都不会来看一眼。我们太穷了,爷爷,我想……” 脑海中,闪过而是自己跑到爷爷床边时的场景: ‘爷爷,我想出去玩!’ 陆盛红了眼眶,鼻腔一阵酸涩,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缓了好久好久,心情渐渐平复之后,陆盛仰面朝天,长呼了一口气: “呼……,爷爷,我想出去玩!……不用担心我,每次我都准时回家的,只是去外面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带点吃的回来,再挣很多很多钱回来,让我们的候九城变热闹。” …… 有点儿哽咽,但还是微笑着: “爷爷,下次我会带好看的花来陪你,再见。” …… 几日之后,陆盛打包好行李,用家里的灰色床单包成一个大包裹,背着包裹离开了候九城。 徒步,不知要走多久,没有地图,只能凭着感觉的方向走。 …… 卧龙城的宫廷之中,中书省内的大室主堂,各城名门有望的私塾先生都在这里上报,等级一些自己堂下书生的名字。私塾先生的学子们凡是有等级来的,一段时间后的固定一个日子,都能到卧龙城这里赶考。 文官永远嫌多。 “读书人却是永远不嫌多呀~” 隔壁不远处的堂间门室内,一个懒散书生模样的人儿斜着坐在案板桌前,手肘顶在桌边一角,手腕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转着未蘸墨的毛笔。 身旁,一个外貌年纪相仿的青年提他整理着桌上堆满成山的书册。 “老爷,你再不动手,这些书本都快能把你买咯。” 说的这阁老还是不想动。 上官元转着毛笔,一边玩转一边感叹: “哎哟,真是,要了夫子我的老命诶,天天屁股往这儿一坐,一坐就是一天,都不让我挪挪道儿。” 书童在一旁给书册分类,一边嘟囔着: “老爷上次偷跑出皇宫,害得卧龙城比武擂台赛的名单都没人安排,皇上不高兴,问罪下来斩了好几个文官的脑袋,这其实追究下来,大部分都是老爷的罪过咧。” “嘿——?” 上官元提起毛笔点了一滴墨就望书童脸上沾,但书童看都不用看,直接快速的把脖子往后一抻,拉开刚好的距离躲过了上官元手上的毛笔。 上官元又拉着身子往前抻了抻,书童也像是与毛笔之间隔了块透明板一样,也同时把头外后使劲拉。 一阵努力但还是点不到书童的鼻尖,上官元一脸扫兴的收回手,将蘸了墨的毛笔搁置在砚台上。 “唉,无趣、无趣,好无趣啊!” 上官元大声叫道,书童没有理睬,纯当做是自家阁老在发疯。 上官元飘了一眼,看了看书童,居然没有反应? 然后有倚靠在桌角边上摆烂: “哎呀,小书童长大了,不好玩、不好玩咯~,下次去皇上那上述一下,看看能不能换个新鲜的书童~” “那我今晚就把老爷绑起来,然后丢到城外去。” “咦惹~,好可怕的书童,要换、必须换呀~” 书童板着脸催促道: “快起笔吧,真没什么时间玩啦,不忙完这些,你的书童可要替你掉脑袋咯。” 上官元哀声叹声: “唉,知道啦知道啦!~” 玩闹一阵之后,上官元进入状态,奋笔疾书的快速刷写着这些书册文折。近年来的上奏,传到阁老这边的无非都是些文人书生对自己地方城镇的建议、上卧龙城赶考或是地方县官的改进要求等等。 几乎都是些杂项,下面的文官不好定夺的启奏,最后都会被上诉到阁老这里。 唰!唰!唰! 都是好几笔直接带过,说实话,很多时候连书童都不知道阁老到底有没有认真看书册里的那些内容。 “老爷,要不要喝口水冷静一下?” 上官元目光左右横跳,自言自语般的喃喃着: “这五六年间死了好多人,大多都是平民百姓,桦城那边呈来的文书更是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