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西行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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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能不能打球?”方岳是左撇子,虽然右手也能用,但他打球还是习惯用左手。 “不打了,我去趟医院。” 潘大洲惊讶:“你手这么严重?” 方岳道:“我奶奶在医院。” 潘大洲这才后知后觉,不光那位“聋哑人”不在这,方家其他人竟然都不在。 潘大洲索性也不去球场了,跟着方岳去了附属二院。两人下了公交车往医院后门进,正好看到方老板的小轿车从对面的医院机动车道上开过,眨眼就出闸拐弯消失不见,潘大洲“哎哎”两声没来得及叫住车子,他晃了晃方岳的手臂热切求证:“是不是就车上的那个女孩儿?” 恰好是副驾那面朝向他们,车窗没有关,方岳也看到了坐在副驾上的陈兮,他“嗯”了声。 “没看清啊,你爸怎么转弯都不知道速度慢点儿。”潘大洲嘀咕。 因为好奇,潘大洲坚定地跟了方岳一整天,但当天陈兮没有出现在方家,元旦最后一天假期,陈兮仍然没再出现。 潘大洲碰不到方家其他人,解不了惑,难受得差点萎靡不振,方岳却并不奇怪陈兮的消失。 那天晚上,方岳站在二楼往下看,注意到陈兮只背了一只看着空落落的书包,再穷也不至于没有一点行李,那就应该没有住下来的打算,所以他也没有问知情者。 他可能对陈兮那晚四两拨千斤的“回应”方式有点意外,但他对陈兮本人不好奇,也希望对方别再踏足这里。 但很多时候,现实喜欢反其道而行。 一月中旬,初三上的期末考结束的当天夜里,陈兮再一次出现。这次她拖来了一只蛇皮袋,衣服和书本这些行李都在袋子中。 方老板帮她拎蛇皮袋进门的时候责怪道:“一只行李箱能花多少钱,你该早点跟我说,我带个箱子过去帮你装东西多好。” 陈兮安抚大善人:“您没用过蛇皮袋吧,其实蛇皮袋可实用了,经济实惠还耐糙。” “我怎么没用过蛇皮袋,早十年前我也扛着蛇皮袋跟人挤火车。” 哦,原来方家十年前还没拆成。 方岳手伤已经恢复,这晚约了潘大洲去体育馆打球,挎上运动包正准备出门,就撞上了这两人拎着蛇皮袋进来。 玄关口,两方碰面,方老板见儿子一身外出行头,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打球。”方岳打开鞋柜,取出一双鞋扔地上。 方老板说:“你妹来了,你今天就别出去了,我叫了外卖,待会一块儿吃。” 方岳低头穿球鞋,余光看见陈兮双脚突然悄悄往后挪动起来,方岳说了声“不了”,就拨开方老板出了门,乘电梯下楼的时候他突然想到那人刚才莫名其妙悄悄后退的举动,大概源自那晚他对她说的“离他远点”。 方岳打球回来已经十点多,方老板卧室里的电视机开得震天响,家中没其他人,方茉跟方妈还在舅舅家里住,方奶奶轮流住三个儿女家,元旦后一出院她就被方大姑接走了。 今晚多出一人,方岳拿着换洗衣服去洗漱,两间卧室门呈直角,加上卫生间,就是一个少一边的正方形。卫生间门敞着,方岳正要进去,小卧室的门突然开了,两人距离不过咫尺,卧室门里的人顿住上厕所的脚步,方岳目不斜视进了卫生间。 第二天方岳依照往常节假日的作息,七点不到出门,八点左右回来,保洁王阿姨正在客厅打扫卫生,还没扫到二楼。 王阿姨一周过来两个上午,负责全屋打扫,顺便煮上一顿午饭。她也好奇,见到方岳就问:“欸,阿岳,你爸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长什么样啊,人好不好相处?” 方岳去厨房倒水,说:“她在楼上。”意思是让王阿姨自己去看。 王阿姨说:“她不在啊,我过来的时候就没见着她,你爸也不在家。”王阿姨早就上过楼,那间宝宝房里没有人。 方岳也不在意,喝了半杯水说:“那您晚点也能见着。” 可这“晚点”似乎遥遥无期。 一整天,陈兮都没出现在方家。中午王阿姨煮了饭离开,方岳十五岁还在长身体,他个子高,代谢快,食量巨大,一个人把一桌子饭菜全吃了。傍晚方老板回来,只见他手上拎着打包的晚饭,没见陈兮跟他一块儿。 方岳沉默地同方老板共进晚餐。 第二天家里仍然没人,方岳跟方老板晚上才碰上面,父子俩依旧外卖对付晚饭,第三天同样。 第四天王阿姨过来做保洁,她把宝宝房的窗户和门打开通风,喊方岳:“阿岳,那个小姑娘怎么还是不在家啊,她寒假都这么早出门?” 不是这么早出门,是她压根不见踪影。方岳在卧室里塑封一双限量版跑鞋,闻言皱眉:“不清楚。”他这几天已经被潘大洲几个问烦。 潘大洲好奇心重,每逢见面就向方岳打听“那个聋哑人”。室内体育馆空旷,没什么人运动的时候,讲话自带喇叭效果,他一问,打乒乓球的和打羽毛球的人也知道了,然后是游泳馆、健身房、瑜伽室、拳击场…… 体育馆就在小区边上,去那运动的人大多是附近居民,方岳好似捅了陈兮的窝,现在走哪都有人在他跟前问一句陈兮。 元旦至今半个多月,他只短促见过陈兮两面,但由于他捅了陈兮的窝,陈兮的样子和打扮在他脑子里驻扎了似的。 瘦小个子不足一米六,扎着露额头的清爽马尾辫,小脸圆眼长相一般,外套没有换过,黑色的棉服明显穿了有些年,脚上的球鞋不能说脏,但过度的穿着和洗涮让球鞋看起来暗沉破旧。 他没见着陈兮人,但陈兮无所不在。 简直离谱。 塑封完跑鞋,方岳将鞋子放进收藏柜,出卧室的时候王阿姨已经去厨房做午饭。宝宝房的房门大敞,王阿姨有个习惯,每次开窗通风都会将柜子抽屉全部打开,说甲醛十年都散不尽,散甲醛的巨大工程必须得见缝插针进行。 方岳没有踏进这间房,他站在门口粗略一扫,床上用品折叠整齐,另外看不出什么住过人的痕迹。 王阿姨离开时忘记收尾工作,当天夜里刮起大风,方岳在自己卧室听见窗框的砰砰撞击声。小高层住宅窗户朝里开,窗户撑杆有点松动,狂风一吹,窗框撞起来没完没了。 方岳打开小门进入隔壁卧室,关好窗户,顺便去关柜子和抽屉。他这才看到衣柜里挂着一件大红色的冬季外套,另外叠着没几件四季衣服。书桌柜子里摞着高高的课本,有小学的也有初中的。 连小学课本都已经搬来,显然是要久居,可是人呢? 方岳终于自发性地产生疑问,但他依旧没有张口,他每天去厕所会看一眼宝宝房的那扇门,每天坐在床上和书桌前,会偶尔看一眼那堵和宝宝房共用的墙壁。有一天夜里他听见什么响动,以为隔壁有人,次日宝宝房却依旧大门紧闭,方老板也依旧在晚饭时分独自提着外卖回家。 到一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除夕前的第六天,方老板家总算热闹起来。 方奶奶趁过年菜价还没猛涨,帮方老板去菜场将能囤的菜先囤起来,菜太多她拎不动,方奶奶顺便将方茉从她舅舅那里借出来一用。既然要帮忙拎菜,方茉自然就得跟着奶奶回趟家。 是方岳来开得门,方茉一见他就“哼”一声冷笑,方岳对她视而不见,略过她去帮后面的奶奶提菜。 方茉手臂都快拎断,她把菜搁在玄关地上,转身就要走,被方奶奶挺身拦住。 方奶奶堵门口说:“要去哪,落东西了?” 方茉道:“我完成任务了,当然得回去了。” “回哪去,这不是你家啊?” “我哪敢把这当家,不怕哪天被人背后捅一刀啊。” “你胡说什么,不敢把这当家,你这话说给我听的?我白养你了是不是!”方奶奶抬手就打她。 方茉“哎哟”叫着躲闪,搂住奶奶的胳膊认错:“我说给某人听的,不是你不是你!” 方岳没理会这些,他一言不发地将玄关地上的菜也全拎进厨房。 方老板今天特意没出门,讨好地端出果盘摆到老娘和女儿跟前,方茉不情不愿地坐在沙发上不理人,方岳从厨房出来准备回房间,又被方奶奶叫住。 “阿岳,给我泡杯茶,给你姐也拿点喝的,问下你姐想喝什么。” 方茉玩着手机上的贪吃蛇游戏,头也不抬地说:“可别,我哪配他伺候。” 方奶奶冷下声来:“你没完没了了是吧,干脆我亲自伺候你?” 方茉撇撇嘴,放下手机不坑声,方奶奶又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揉了揉,叫方岳:“去啊,要叫一声才动一下是不是?” 方岳去厨房泡了一杯绿茶,又随便拿了一罐饮料出来摆在两位女士跟前,方奶奶又下令:“帮你姐打开。” 方岳无奈地将饮料打开。 方奶奶又朝方茉说:“刚才那些菜是不是太重了,手还能不能抬起来?” 方茉气哼哼地拿起饮料仰头猛灌。 方奶奶这下终于满意,也不再管方岳要上楼,方茉要玩手机,她想起陈兮,问道:“兮兮还没放假呢?” 终于有方老板说话的资格,方老板回道:“没呢,她不是三十号才放嘛。” 方茉这才想起早前家里决定要带回来养的那个女孩儿,元旦那晚她瞟到过一眼,只是她哭得厉害,眼泪糊住视线,连对方高矮胖瘦都没留意。 方茉不想跟方老板讲话,但架不住好奇,她故意转头问奶奶:“她不是初三吗,还没放假?不是说要给她转学过来吗?” 方家商量要领陈兮回来的那天,方家表面还一片祥和,方老板打电话向朋友咨询,问初三上学期还剩一个多月,要转学来荷川的话行不行,不知道那朋友靠不靠谱,竟然说没问题,方老板就乐呵呵说等元旦就把人带来。 后来家里不祥和了,大人们也没功夫跟孩子们提陈兮的事,因此方茉一直以为陈兮元旦就转学来荷川。 方岳原本是要上楼,听到这里,他转而走回沙发,拣了只砂糖橘慢慢剥皮。 现在方老板听女儿问起,自然滔滔不绝:“哎呀你刘叔叔那人瞎吹牛,还剩一个多月怎么转学,你刘叔叔后来说可以帮她办初三下学期的借读,学籍没法转,中考得回新洛镇。” 方茉忍不住跟方老板讲话了,她问:“那她学校现在还没放假?” “早放了,跟阿岳的学校同一天期末考啊,考完我就把她给接了来,她现在是被拉去上课了!”方老板说,“我那会儿不知道陈兮读书这么厉害,根本用不着什么转学借读,她报了一个什么省的考试,元旦那个时候就是去八中考试的,一考就过,说等中考的时候她只要考过普高线就能过来读书。现在她们一放寒假就被拉去上课了。” 方老板强调:“八中只招三十个人,你们说厉不厉害!” 方茉是学渣,她没明白:“那是什么考试?” 方奶奶大字不识,也不懂这个,方老板向来搞不清读书人的事,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没记住陈兮说过的那些名词。 方岳慢条斯理吃完两个砂糖橘,一抬头就撞上三双茫然看向他的大眼睛,他顿了顿,将橘皮抛进垃圾桶。 “省招生考试。”他道。 荷川市是省会城市,几所重高赫赫有名,招生名额只限本市学籍,省内其他城市乡镇的学生想进入荷川市的重高,基本只能通过省招生途径。 新洛镇教育水平有限,几所初中学校从没人报考过荷川重高的省招生考,陈兮在初二之前也从没听说过这个。 陈妈在那会儿已经病重,病前她给人擦皮鞋。初二开学前陈兮想能挣一点是一点,带着弟弟就上街给人擦皮鞋去了。 那天晚上她给一位顾客擦鞋,听到顾客讲电话。 “附中排名第二,八中排名第一,其实两所重高不相上下,往年最次的成绩也能上二本……重竞赛是肯定的,去年八中有九个人竞赛保送荆大和庆大,但大部分学生还是冲高考……出赞助费?我不清楚这个,没听说过八中和附中收赞助费。他是外地学籍,可以尝试报名省招生考试……他现在初三,我不确定来不来得及……好,我查一下告诉您。” 陈兮一心二用,旁听到的这通电话打破了她的信息茧房,震撼了她尚且幼小的心灵。 她第一次知道省会城市的重高,第一次知道重高录取到荆大和庆大的百分比,更是第一次听说所谓的省招生。 初二开学,陈兮屁颠屁颠去找班主任获取信息。接下来的日子,陈兮死命磕书本,刷难题,到了初三学年,班主任帮她留意荷川重高的省招生信息,十月的时候陈兮在班主任办公室给八中的招生办老师打了一通电话,询问今年八中的省招生详情。 接着她向八中邮寄了自己的个人简历,当中写着她名列前茅的各科考试成绩,随之她获得了参加八中省招生考试的资格。 八中今年只在全省范围内放出三十个省招生名额,陈兮元旦当天来到荷川,次日上午参加八中的省招生笔试以及面试,中午去医院看望过方奶奶后她返回新洛镇,三天内她收到省招通过的结果,接下来按部就班,只要她中考过了普高线,就能顺利进入荷川八中就读,学籍的问题学校自然会帮她解决。 初三上的期末考结束,身为八中省招生的陈兮,立刻被带走参加封闭式集训去了,这就是她来了又消失,不见踪迹的原因。 这一天,方家紧张的亲属关系稍稍缓解,方奶奶继续去女儿家里住,方茉仍旧回到舅舅家陪伴方妈。 热衷于散甲醛的王阿姨又一次忘记收尾,方岳插着兜,站在宝宝房门口看了一会儿。 风吹窗帘,天气预报显示接下来到春节期间多雨雪。 傍晚时分果然下起大雪,雪势持续到了二十九号,原定陈兮集训结束的前一天,地面积雪盈尺。 上午方岳接到方老板的电话,方老板说:“崽啊,陈兮说她们那个上课被啥啥举报了,今天就得回来,你爸我现在跟你沈叔叔还在宜清呢,你帮我去接一下陈兮吧,雪这么大我怕她不知道怎么回,她还没自己坐过车呢,过年人贩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