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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相妒(五)

    

空相妒(五)



    那李皇商祖上封了个舍人,官场上便如此称呼他们。

    李太太再泼也不敢泼到裴中书跟前,忙也走过来,心里战战兢兢,给裴容廷福了一福道:是奴莽撞,并不知是中书大人大人的人当着众人在这里,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奴给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海量宽宥

    裴容廷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打断道:夫人又不曾打了我,给我赔哪门子不是。

    李太太愣了一愣,登时咬紧了牙。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叫她给这小蹄子赔罪。

    这中书便是内阁阁臣,又不是皇爷,他的奴才还不也是奴才!叫一个正经太太给奴才赔不是,搁在面子薄的人身上上,都能一头碰死。

    然而瞧这裴容廷的脸色,怕是死也不能叫她好死。

    李太太本就是阔大的脸,紫赯脸色,这一下子气得七窍生烟,更显得两腮紫胀。

    那李皇商也躲在后头,知道他太太的牛性,怕她不肯,更得罪了中书,忙偷偷溜上来给她杀鸡抹脖使眼色。

    李太太终于忍气福了福身,我给姑娘也赔个不是,方才是我鲁莽,叫、叫姑娘受委屈了。银瓶本还想侧着身子也略蹲蹲腿儿,还她一个,裴容廷却搂紧了她的腰,不许她动弹,迫使她生受了那个礼。

    大庭广众的,银瓶还有点不自在,却听裴容廷又低声问她:方才都是谁挨过你?

    银瓶愣了一愣,不解其意,动了动嘴皮子,也说不出一二三,半日方道:似乎有个姓张的嬷

    裴容廷恍若未闻,撩着薄薄的眼睑,瞥向了李皇商,微笑道:既然我们姑娘记不得了,那我便向舍人讨二十板子,所有跟着夫人的人人有份,不知舍人舍不舍得。

    从来打狗看主人,尤其是在外头,打下人几乎就等同于打主子的脸。

    李太太在家横行霸道惯了,何尝有过这般五脏气冲天,还敢怒不敢言的时候。李舍人被裴容廷笑得瘆得慌,又见他老婆红头胀脸,赶忙唯唯诺诺附和道:不敢不敢,就照中书说的办,下官这就去料理。

    趁着这机会赶紧拉着他太太溜了,那下人们被丢在这里,自是哭喊成一片,纷纷跪下讨饶。这时白司马与县令才上来收拾残局,厉声呵停了他们,又忙给裴容廷作揖打恭。裴容廷冷哼了一声道:李夫人做下的事,不与二位相干。若是为了您几位在尺头采买上的勾当,我不是查账的官,也犯不着管。

    江南自古富庶地,每年皇宫里的吃穿用度,多半是南方的进贡。这里头的采买是肥差,官商勾结钻些空子更是常见,李皇商与白司马、县令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几乎到了半公开的程度,除了为抄家贬官找借口,上头并不会轻易追究。

    裴容廷提起这茬儿来,显然是气急了威胁他们。

    在场的两位官爷听了,自是汗如雨下,瑟瑟不敢出声。

    全没有人理会倒在地上的桂娘。

    还是银瓶小声提了一句,裴容廷望了一眼,也没过问。转而叫丫头煎姜汤煎药、烧水并预备红花油,揽了银瓶便往回走。

    白司马心里有气,裴容廷跟前不敢表露,等他一转身,立即加倍撒在桂娘身上,上去又是两脚。桂娘本已缓上来半口气,被他一踢,又踢没了一半。

    她已是没了反抗的意气,木着脸,抚着心口伏在地上。

    白司马看桂娘人废了一半儿,眼瞧着是唱不了戏了,愈发骂道:小蹄子,扫把星,都是你生事!

    然而她生了什么事呢,白司马也说不出一件。

    把她逼上床的是男人,奸了她的是男人,打她的是男人的老婆,倒是有一个姑娘为她白挨了一顿打,却是那个她使计要毁掉的徐娘。

    徐娘她到底还是记得她们从前的情谊罢。

    桂娘喘着气,把眼睛闭了一闭。

    罢了,徐娘最终认下了她,这辈子唯一绮丽的回忆给了她回响,她还有什么别的可以牵挂?她强撑起了半个身子,看向面前的一堵粉墙,咬了咬牙。

    那厢银瓶一步三回头,没走两步便顿住了。

    裴容廷蹙眉道:你不舒服么,是哪里疼得厉害?

    银瓶低下头,碎发被夜风吹得轻轻拂着颈项。她把头摇了一摇,咬唇道:大人。

    大人不去救救桂娘么。

    裴容廷顿了一顿,淡淡道:她又不与我相干。

    他也看出桂娘活不长了。宦海风波险恶,他早已练成铁心石的肠子,并不把个小戏子的命看在眼里。况且于他而言,桂娘的那一张嘴,闭上了远比张着安全。

    银瓶皱了皱眉,抬头看了裴容廷一眼,未干的眼中竟带着点幽怨:可、可她到底与大人有过枕席枕席之欢,如今她落回白司马手里,说不得就是个死。大人若念着旧情,要不就也讨了她回来罢。她说得诚恳,心里却也发酸,   讨了来,奴做妹子,与她一道伺候大人

    什么枕席之欢,什么旧情,裴容廷只当她吓傻了,把手去摸她的额头,低呵道:你浑说什么!

    银瓶却避开了,小声道:大人不必不好意思,奴都已经知道了

    一语未了,忽听不远处发生一声惊叫,随即有丫头叫道:了不得,了不得,桂娘碰了墙了!

    众人吓了一跳,裴容廷还没反应,银瓶倒已先扭了身,提着裙子就往回跑。跑回那屋檐下,先看见粉墙上飞溅的鲜血,桃花扇似的淋淋漓漓。旁人都嫌晦气不敢上前,只银瓶惊叫一声,扑上去抱起了桂娘。

    她全身都软绵绵的,银瓶托起她的颈子,她的头便有气无力垂了下去。

    裴容廷走到了银瓶身旁,要拉起她的手。然而银瓶却没有把手递给他,而是颤抖着去探了探桂娘鼻息,见她还有气,忙又翻开眼皮,见那眼睛也没往上插,慌忙抬头道:大人,大人,桂娘还有一口气,您救救她罢!

    裴容廷不动声色道:你别管,跟我回去。

    银瓶又涌上眼泪来,轻轻摇头,哀求道:大人,您救救她罢。

    裴容廷深深看了她一眼,乌浓的眼底掩着一丝紧张:除非你告诉我,为何对她如此上心。

    他起疑银瓶已经恢复了些许记忆,心里发紧,然而银瓶顿了一顿,忽然放轻了声音。她没有再哭,只是把手抚着桂娘带血的脸颊,愣愣道:大人,不瞒您说,那天就是、就是大人来小甜水巷寻我的那天,我在祁王跟前,原也是拼着一死的。她的声音低低的,如雨打落花,一个字一个字,打在裴容廷心上,让他惊心侧目,是大人救了我桂娘她就要死了,大人、大人您不是也喜欢她么,您

    话犹未了,裴容廷早已把手抵上了银瓶的嘴,止住了她的胡言乱语。他虽未答应她的哀求,却向白司马道:罢了,即是我们姑娘忧心桂娘,不管怎样,还劳烦司马准许,今日先许她在府里将养。

    白司马正不知如何将功补过,裴容廷所说无所不应。众人见裴容廷开口,便都对桂娘重视起来,县令也忙差人请大夫,叫抬春凳来把桂娘抬到前头。

    银瓶也松了一口气,总算肯起身。

    才站起来,便被裴容廷拉走了,她离开前她最后一眼看向桂娘,却不经意瞥见方才与柳姨娘藏身的北墙边,有个人站在那儿是瑞安?

    裴容廷是打南边的小径来的,他怎么会站到那里去?

    银瓶愣了一愣,却也无暇去想。裴容廷算是应了她的心愿,可脸上却是冷沉沉的,像是生了气。银瓶也知道自己方才太过分了,大气儿也不敢出,忍着肩胛的疼痛,紧跟着他回了院内。

    裴容廷打发她洗澡,她小鸡啄米似的应了。在梢间洗了澡,又有丫头来给她涂化瘀血的红花油。出了水,她匆匆忙忙换了身红小衣,红纱裤,才出来要披上件纱袍,却见裴容廷就坐在外间的罗汉榻上。

    她悄声停步在了花罩的青纱帐下。

    夜已深了,他合着眼,坐在那沉沉的静夜里,只有身旁的炕几上点着红纱灯。夏夜里的光油油的,润泽了他玉一样的脸,刀裁似的乌鬓,仿佛是辽远的山洞里供奉的菩萨。她本如水流花落,闯入了这未知的山洞,从此有了个归宿。

    她鼻子发酸,轻声道:大人。

    裴容廷睁了眼,淡淡道:过来。

    银瓶忙从花槅后走上前,郑重跪倒在地上:奴今儿闯了祸

    罢了。他打断她,把茶盘里的一只茶盅递过去。银瓶忙起身接来,拈起盖子才知是煎好的姜茶。

    裴容廷声音平淡,却有沉静的威仪,像是质问:你是从哪儿打听来,我和桂娘。

    根据文法,这并不算一句完整的话,银瓶却听懂了。

    她愣了一愣,想着不能把柳姨娘供出来,因慢吞吞道:就是、就是今儿在花园山石子后头,其实我是瞧见了大人和桂娘。

    裴容廷垂着眼睛凛了一凛,唔,那你听见什么了。

    银瓶忙道:没、没,奴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桂娘从后头离开的时候,漏出衣角来,叫奴看见了。

    裴容廷不动声色地舒出了一口气。

    快吃了罢,要凉了。他挑眉望着她,所以你就把我和她攀扯上了,嗯?

    银瓶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嘴里的姜汤来不及咽下去,撑得两腮鼓鼓。

    裴容廷乌浓的眼底泛出点点笑意,这是整个晚上,银瓶头一次看见他笑。蠢相。他轻嗤,又看向了别处,闲闲道,我不过是问她些关于白司马的消息。

    听上去像是官场上的打探?

    银瓶梗着脖子咽下姜汤,忙道:那大人与桂娘,并没、没有

    她愣了一愣,豁然开朗,抑制不住弯了弯嘴角。

    高兴得太明显了,她不好意思起来,忙把唇抿紧了,那潋滟的笑花却又从眼中溢出来。裴容廷看着喜欢,却故意沉了脸,冷笑道:原来我在姑娘眼里,就是这么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银瓶忙放下碗,挨到他脚下的小杌子上坐了,把手枕着他的腿,抿着嘴笑嘻嘻道:大人自然不是的,只是奴胡思乱想,给圣人戴枷锁平白冤枉了大人。她见裴容廷仍不看她,又忙把榻上的一把流苏白纨扇拈了起来,给他打扇子。

    不想她一扇,正扯着了肩胛上。肩上淤青作痛,又让她忍不住呀了一声,停了手。裴容廷终于肯理她,把她手里的扇子拿到一边,忙问:你疼得还厉害?

    其实好多了,但银瓶为了讨他可怜,却不说话,只把两湾眉蹙着,做出隐忍不胜的样子给他看。裴容廷这样的聪明人,竟也上了当,皱眉轻声训了一句:这会子知道疼了,方才还为了个不相干的人那样莽撞。他顿了一顿,又道,给我瞧瞧,你的伤处。

    银瓶点了点头,顺从地转过了身,在小杌子上略解开一点小衣,露出自己的肩头。她还是害羞,那瓷白的肌肤没了红纱掩映,仍透着一片桃色。方才丫头已经给那块淤青揉开了大部分,只剩下浅青黄的印子。

    她忽然感到一点微凉,是裴容廷的手指。

    瘦长的手,仿佛春光里的玉,温凉地摩挲着她的肩胛。力度很轻,似有似无,略有一点胀。

    他温声问:这样碰着疼么?

    不疼了。银瓶忙摇头,给大人一看就不疼了。

    一语未了,她忽然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拦腰拽到了他的怀里。她被拥着,耳边是他温热的叹息,以后再别意气行事,好不好?你只管保得住自己,便是对我好了。

    银瓶并没有听出他的后怕,她只是愣愣的,随即又被拉到了榻间。灯烛被挑灭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奔涌进来,瞬间淹没了她。夜凉如水,她倒在榻上,仿佛躺在一只深水缸的缸底,仰头正看见裴容廷从大铜钩子上解下了帐子。

    面前的月色滤过青纱,变得朦胧了。他回身,影子排山倒海般倾下来,化作一点凉意,搵在她的唇上。

    他在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