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两月
(二十二)两月
辰时初刻。 辛茗如往常一般,在街巷口贩卖早食。夏日天亮得早,到了辰时,早点摊的生意已经开始冷落。他总算清闲下来,放慢了手头的工作,只等客人点明要饼,他才开始现做。 辛茗自小便踩着板凳和厨房打交道,十二岁那年,就帮着父亲接管了早点摊的活儿,对一应流程熟稔到几乎不用眼睛、凭手感便能做到毫无差错的地步。 油亮光滑的面团在他手下擀面杖的推滚与手指的拉拽间,变得形状浑圆而薄厚适中,点点翠绿的葱花与淡黄的油酥从雪白的饼皮中露出,说不出的漂亮诱人。 将擀好的饼铺在铁板上,伴着滋滋作响的油声,他掀开案板上的白布,那里面放着裹好油酥、只待擀开的面团。 只剩两块了。 目光在放在木案最左侧的莹白面团上停顿一息,他抬起手,拿了右侧白面上点着葱花的那块,重复之前擀饼的动作。 往日,林湘都是这个时间走到巷口,叫他小哥,说要他做一个不放葱的酥油饼。可四天了,已经整整四天,最左侧的这块没有葱花的面团做成的酥油饼,都被他带回家,进了小弟阿笑的肚子。 自己欠着的账明明还没有抵消,林湘她为什么不来了? 又抬起头往巷子那一头看去,那个总是步履懒散的姑娘依旧不见踪影,辛茗心下烦躁,将手上擀好的饼皮摁上了铁板。 不讲信用! 日渐东升,来吃早食的客人越来越少,巳时过半的时候,早点摊前已经一个食客都不见了 。 手里捏着那块放了许久的面团,辛茗又看了一眼巷口。 再等一炷香,要是林湘不来,这个饼,就还带回家给阿笑吃。 擀面杖将圆润的面团擀成瘪瘪的椭圆形,辛茗放慢了手上的速度,缓缓将面饼擀制成形。 给林湘特制的酥油饼,除了用一点葱油代替了葱花之外,就连油酥的分量,辛茗也加了不少。既然和林湘约定了要以早点钱来抵债,他便特地为林湘的食物多加了里料,以此来抹消一顿早点里他可能赚取的那一丁点儿薄利。 若是明日,林湘还不来,他便不为她单做了。辛茗盯着案板上光润而油亮的半成品,这里头油酥放得太多,阿弟容易上火,总吃这些也不好。 小语应该会爱吃吧?只要和林湘那厮扯上关系,小语就像被人蒙住眼睛一般,毫无判断能力。 那以后就小语和阿笑换着吃。 在心里敲定了办法,辛茗低下头,开始煎今晨最后一个酥油饼。 都这个点了,辛茗还在卖早点? 准备去书店上班的林湘犹豫着要不要顺便吃个早午餐。在林家休养了两日,一养到有力气下床,林湘便迫不及待跑了。她养病的房间就在林沅的院子里,在那儿住着她膈应。 说来奇怪,为了验证是否能通过死亡的方式回去,林沅明明能做出将她推下水池这种疯子科学家的操作,但后来,她活蹦乱跳离开时,林沅也没有多大的反应,至少,完全没有一个得知实验失败、不能回到现代的人该有的失望。 或许,林沅这一系列行为的背后还有别的目的。但无论如何,林湘受了一场大罪是真的;对林沅的好感度跌至负999是真的;想搞死对方的心情也是真的。 走到食摊前,她轻轻咳了一声,等辛茗闻声抬头,才用沙哑的嗓音道:要一碗粥,一个鸡蛋。 几日不见,她的声音怎么哑成了这样?身形似乎也清减了许多,淡青的春衣穿在身上,看着宽大而厚重,仿佛见风就倒,眉宇更是盈着一股苍白的憔悴。 辛茗仰脸打量她,张了张唇,想问个究竟出来。她这幅模样,连他见了也心生担忧,若是被小语碰见了,岂不是要心疼死? 好。 每日的早点还有剩余,为林湘盛了一碗米粥,又端上两个鸡蛋,他站在桌边,看着林湘细细吞咽的样子,忍耐了许久的疑惑终于道出:林姑娘,你这是病了? 林湘点头,她的嗓子从落水后就走了音,大夫说是不小心伤了喉咙,让她少说些话,慢慢养着,因而,她言简意赅道:意外。 早点摊空荡荡的,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客人,想着方才辛茗正在煎的酥油饼,她问:你用过早饭了? 辛茗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关心这个,轻轻摇头,我平日都是收了摊回家吃的。早点铺的东西是要卖钱的,他不舍得动。 饼。林湘扭头看了一眼辛茗煎饼的摊子,她当然认得那是特意做给她的,我这两日不能吃硬物,你吃了吧。 那是带回家给阿笑的。 辛茗本想这么和她解释,但林湘已经起身,去粥桶用长勺刮了几下,给他盛了半碗粥出来,吃吧。她说,我请。 把瓷碗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林湘忍不住出言提醒:要吃早饭。她上辈子就是因为不好好吃饭,才怎么也长不高。 拗不过她,辛茗只好拿了饼来,坐在林湘对面开始用饭。 这还是辛茗第一次坐在早点摊上吃饭,还是跟客人一起吃。他不自在地拿着勺子在米粥里搅动,平日要干活,辛茗吃饭从不细嚼慢咽,他没那个工夫,食物只要进了肚子就行。但坐在林湘面前辛茗总算能够理解为什么小语每次都刻意磨磨蹭蹭,一口粥喝半天了。 在她低下眼睫,慢条斯理、小口吞咽的时候,辛茗压根不敢像平日那般风卷残云,怕得到对方的侧目而视。 辛茗不喜欢这种感觉。 与对方同桌而食也好,下意识地注意自己的吃相也好,都很讨厌。 都很讨厌。 他皱起眉,加快了进食的速度,狠狠咬下一块酥油饼,吃得脸颊微鼓,还要分出心神注意林湘的表情,结果,林湘不仅没露出嫌恶的样子,还冲他笑了一下。 发白的嘴唇因进食而添了一丝淡红,偏圆的杏眼弯弯,多了潋滟的神采,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张苍白而憔悴面孔刹时活了过来,显出几分清丽与朝气来。 偷看别人被发现的刺激让辛茗心下一跳,他连忙低下头,然后小小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饼,慢慢地咀嚼。 无缘无故的,这家伙冲他笑做什么?平白吓了他一跳。 用过早饭,林湘慢慢往书店走。 卧床不起的那两天,她让林家的下人通知了寻书,说她要在林家待上两日,让寻书自己先开店营业。也不知,寻书这几日能不能一个人把书店看顾好。 掀开竹帘,寻书就站在柜台后面,见她进来,原本稳重的面容骤然变色。林湘知道寻书是在为她现在的样子担忧,忙简单解释了两句,安抚下对方的情绪。 寻书将书店照看得很好,中午歇业的时候,她把这几日记下的账拿给林湘看,全写在两张宣纸上,寻书识字还不算全,一些书目的名字明显是照猫画虎比上去的,但已经写的不错了,生意和之前相比也差不多。 现在是六月初,到八月十五还有两月有余,现在多教寻书一些,等到了八月,寻书应该能一个人理清账目、看好书店。 林湘松了一口气。 傍晚关店的时候,寻书执意要陪她回家。站在门边,她等着寻书关门上锁。小姑娘今天一整天很把她看得很紧,什么也不让她做。 林湘目光闪烁。她其实应该养养身体再来店里的,但时间过一天少一天,她能自由支配的闲时间不多了。 林老板。 柳大夫不知什么时候从药铺里走了出来,神色担忧:看过大夫了吗?几日不见,林湘瘦了一些,也变得不那么快乐了。 一个医生问她看没看过医生,实在是太怪的。林湘有点想笑,她撇了下嘴角,怕它突兀地扬起来,一字字认真答了:看过的,包了药。 那就好。他道。 若是之前,他露出担心的神情时,林湘至少会宽慰一句,或许还会出言解释她突然病了的原因。柳砚青能听出她声音里的哑意,他知道,小姑娘现在不能多言。但忍不住的,他总想把原因归咎为对方对他的疏远。 放弃心中不理性的分析,他维持着普通邻里应有的尺度,出言提醒:千万注意身体。若有不适之症,我的医馆就在这里。 生了病也好,不开心也好,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这样的话,不该是一个邻里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