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耽美小说 - 笛不响【美强】在线阅读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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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全话少。以至于李星鸾再次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竟发现那时他没和阿全说上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不爱说话,又也许他担心自己的家乡话会让人听不懂。总之,更多时候,阿全从不主动开口讲话。李星鸾由此养成了逗他说话的爱好,做什么事,总要问他那么几句没意义的问题——你觉得这事如何,你觉得这人怎样,你觉得我这么做对还是不对。阿全每一次都简短而认真地回答他,尽管听来和问题一样的毫无意义——可以,很好,对。两人从不觉得厌烦。

    有一回例外。

    是在李星佑登基的第二个月,李星鸾被封到最南方某一处的州县。说是封王,和贬谪也差不了许多。正值春夏之交,李星鸾在路上生了极重的热病,躺在小客栈里,动弹不得。那一次他简直去了半条命,高烧让他在梦境和现实间徘徊,迷糊得不知晨昏昼夜。一睁眼,清晨的阳光从满是灰尘的窗格缝中射进来,再一睁眼,烛火却在桌上点起来了。高烧直到第七天才退,最后李星鸾甚至嗅到一股腐烂的气味,不禁觉得是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灼烂了。

    南方偏僻乡下的小客栈,蚊蝇滋生。那些食腐吮血的东西却没能接近李星鸾。阿全立在他床头,除去送药送饭擦洗身体,就是一遍遍地用一面大蒲扇替他驱赶蚊虫。李星鸾敢肯定阿全从没休息过,他每一次睁眼,都能看见阿全干燥的嘴唇和紧皱的眉头。

    在某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李星鸾努力地张开眼。

    “阿全,水。”

    阿全扶起他,将一碗温水递到他唇边。李星鸾浅浅地喝了一口,道:“剩下的你替我解决了。”

    等阿全把那一碗水喝光,李星鸾有了一点力气,他侧着身,又说:“坐过来。”

    于是阿全坐到床沿边。李星鸾慢慢地挪动身体,将额头贴着阿全的后腰。蒲扇挥动带来微小的风浪,扑在李星鸾脸上,他感觉舒服了一些。

    “陪我睡一会儿。”

    阿全背对着烛火,脸庞被阴影笼罩着。李星鸾感觉到那片阴影痛苦地微微颤动。

    “属下不困。”

    “怎么就不困。”

    “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李星鸾忍不住笑了,牵动一身肌肉都在酸疼,“又不是你病。”

    阿全很直接地说:“怕您会死。”

    李星鸾用脑袋撞他一下:“蠢东西。”

    阿全岿然不动,只是把脸转过去些。随后他的小半片脸被烛火橘黄色的光照亮了,像是给他覆上一个面具。面具下的一只满是血丝的眼睛,闪着水光。李星鸾看过阿全被打骂,被砸骨折,被打得血肉模糊,彼时阿全像一尊石像,没有东西能钻破他的外壳。现在他的眼睛却格外鲜明地流露出痛苦与惊惶。

    “少咒我,晦气。区区山野僻地的热疫,你大惊小怪什么。”李星鸾又重新靠在他身后。前者过高的体温将阿全腰部那一片衣料和肌肤都焐热了。

    李星鸾又道:“你说说话。”

    “是。要说什么?”

    什么都行,我想听你的声音。李星鸾并不这么说。他呼出一口灼热的气:“实在想不到说什么,就讲讲你自己的事情。”

    “我自己……”阿全努力地让头脑运转起来。长时间不眠不休难免让他有些迟钝。

    “笨死了。”李星鸾道,“你小时候,进宫以前,到我手下之前,都是怎么过的?”

    阿全啊了一声,为了努力回忆,这些天来第一次比较长时间地闭起了眼——当然,他手上为李星鸾扇扇子的动作没有一丝停滞。

    不多时,阿全重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包裹住李星鸾双脚的那床旧被子上面。

    “从家门向外看,就能看见望不见边的大河。”

    他透过被角那块鹅黄色的补丁,注视着家乡河边的泥土。

    阿全已经不记得老家具体的地名叫什么。他只记得一家生活着的小渔村边就是一条水势湍急、水流黄浊的河。他是家里长子。父亲在他三岁那年雨天打渔被大鱼吃了,到了四岁,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弟弟改嫁给另一位带着小女儿生活的鳏夫。

    大河满是鱼虾蟹贝,但阿全还是吃不饱。他不敢说,因为娘亲每次起灶生火都要叹气。面对弟弟妹妹同样饥肠辘辘的眼神,他就偷偷带上他们去河边捡点虾蟹。小时候他格外地希望能和后爹一起去打渔,他觉得这样他们就能吃饱。

    十一岁,后爹终于答应带他去捕鱼。那一年河水溃堤,淹了几百个他们那样的小渔村。河水卷走了阿全一家的房子和后爹的渔网,和阿全的娘亲。后爹大白天在堤岸上新建起来的窝棚里喝得烂醉,忘记看好柴火。等阿全带着弟弟和妹妹,一无所获地从河边回来,后爹已经在睡梦中与房子一起烧成了炭。

    赈灾的粮食到来前,时疫先来了。两个弟弟烧得糊涂,趁阿全去野外找药的时候,手牵着手走进水里找爹妈。阿全站在岸上,看见混浊的水面漂着两只涨得鼓鼓的小肚皮。他自己当时也病着,边打摆子边死死地望着那两只白肚皮——明明他俩活着的时候就没吃饱过,死的时候反而撑得肚子滚圆。

    小妹是最后走的。她瘦得脱了相,躺在草席上睡觉。有一天她突然清醒了,叫着想吃东西。等阿全讨到了半只饭团回来,小妹已经没气了。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半片贝壳,上边有像眼睛一样的花纹。那是阿全自己钻了眼用红绳穿了系在小妹脖子上的。

    “她笑的时候可真可爱,和您一样好看。”阿全对李星鸾说。

    “你还记得你妹妹长什么样么?”

    阿全沉默片刻。然后他叹道:

    “很久之前就已经想不起来了。”

    把贝壳连同裹着草席的小妹埋下去,阿全看见东北方的云朵闪着一片金灿灿的光芒。别人告诉他,你见到的一定是龙气,那边是京城,是皇上住的地方哩。

    他决定去看一看。

    这一趟花了两年时间。阿全边乞讨边走,偶尔给人做点苦力活。他在那时就已经很高了,阿全自己也奇怪。明明天天吃不饱,可他还在不断长个子,他听见身体里噼噼啪啪地响着。他晚上睡不着,感觉骨头缝渗着被强行抻开的那种胀痛,和胃里因饥饿而绞作一团的疼混在一起。

    疼,好啊,多疼一疼吧。阿全抱着自己,蜷成一团。他不愿睡着,睡过去就无法感受到这种痛楚了。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他终于来到了京城,见到了王宫正面那扇钉着一排排铜门钉的大门。他没能找到那片金光的源头,也许是他当时产生了幻觉,幻觉中的金光恰好出现在东北方的云上。但没什么关系。金光对阿全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阿全倚着墙根,找到一处能晒到太阳,又不容易被巡逻的卫兵发现驱赶的地方,坐了下去。初冬的阳光是那么的暖和,寒风又是那么的冷。阿全看着眼前集市的如织人流,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往何方。

    一双黑靴子,突然出现在了阿全的视野里。阿全抬头,往上瞧,来人穿着件肥大的宝蓝色长袍,腰间系着翠玉和白玉嘴的烟杆,有张极其白净的脸盘。阿全闻见一股干干的香气,原来是这张脸上铺了一层白粉。这是一个没长胡须的男人,生着一双和气的小眼睛和光滑圆润的下巴。他的个头几乎可以用娇小来形容,一双手笼在本就大的袍袖里,简直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但他和蔼而圆滑的微笑,又让人觉得他的年龄与他的笑容一样老成。

    男人微弯下腰,笑嘻嘻地打量着阿全,说,娃娃,你瞧着面生,是哪里人?

    后来阿全才知道,这个面善的人是影卫大统领太监福长盛。福长盛叫随从买来一个烧饼给阿全,随着递烧饼的动作,他的手从袖里探出来,生着老茧的大拇指上戴着一圈血红的玉扳指。

    福长盛就这么站着看阿全把烧饼啃完,时不时问他几句。

    你家里别的亲人还在老家吗?

    阿全噎了一下,艰难地吞咽着。死了,全死没了。

    咦。福长盛眉毛很悲伤地一撇。那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过来京城的?

    走过来的。

    嗬。花了多长时间呐?

    不记得了。

    你现在可有别的亲眷?或是别的什么去处?

    没有。

    喔。

    福长盛见他吃完烧饼,于是又弯下腰。借着冬日正午的白日,阿全看见福长盛咧开的嘴,嘴里有一颗很尖的牙,正闪出惑人的光。

    娃娃,要不要听咱家给你指条路?

    阿全本就没有退路,也没有前路,所以他很干脆地答应了福长盛。到达京城的第一天,阿全就挨了刀做了太监。

    那几个在净身房做事的人,对阿全的印象很深刻。这位福大统领带进来的皮包骨头的少年,还不能很好地在面对疼痛时做到一声不吭。他在遭受刀剜血肉的过程中发出过哀鸣,脸上却分明是另一种不自觉的欢快神色。

    房里工作的几位太监,经验丰富老道,他们以观察那些年轻孩子们失去“宝贝”时痛苦屈辱的表情为乐。可当那一天净完身的阿全被送到另一间小卧房歇息时,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后都狠狠地往房外那块血迹斑斑的青石板上啐了一口,才将心里那股莫名的凉意驱散干净。

    “你十三岁就进来了?之前怎么没见过你。”李星鸾道,“那一年我应是……几岁来着……”

    “您当时十岁。”

    “你怎么知道。”

    “刚进宫那会儿,我见过您。远远地望见过。”

    阿全说着,听见身后人的呼吸平缓下来。李星鸾显然已经支撑不住,重新昏睡过去。阿全一笑,又站了起来,换只手给李星鸾继续用蒲扇驱赶蚊蝇。

    他用很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那天我刚能下地行走……”

    他换上一身杂役太监统一穿着的灰袍红帽,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可上头已经给他安排活计了,他不能再躺在床上。

    阿全领到的第一件活是看守御花园中的梅林。头场雪在前一天刚降下来,一树树黄蕊梅花披着碎玉般的一层雪绽放开。天气寒冷,阿全和几个太监一同坐在林边小亭里烤火。他们的工作除去巡逻便是这样干坐着。

    小亭相反的那一端,极其地热闹。阿全转头去看。树影纵横,人影浮动,花香珠光随笑语流转。那一群人簇拥着的最中心,站着一位明艳丰腴的盛装妇人。那位夫人牵着个漂亮的孩子。

    孩子依偎在妇人身边,欢快地笑着。也不知是什么事情令他如此开心,他一直那样开怀地笑,仿佛他从未有过忧愁和痛苦,他的生命中只有数不完的快乐与幸福。他把玩着胸前一把玲珑剔透的长命锁,那位妇人将一枝盛开的梅花递给他。他在笑,后脑勺挽起的乌黑的小发髻一点一点。

    十七皇子!十七皇子!周围的人们这样唤着孩子,簇拥着他,无尽的爱把这位小皇子围满了。

    就在那一刻,阿全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爱怜之情。他隐约地为这孩子笑容中含着的东西感到向往与尊敬。阿全自己已经是破碎的残缺的四分五裂的苟且偷生的。他暗暗地想——

    “为了十七殿下,我什么也愿意做。”

    阿全很郑重地说,他又站起身来,取了一块沾湿的毛巾,替李星鸾润一润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