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壮士枯骨何人知
再次见到他时并没有过去多久,不过两天罢了。 但若我知道我们竟会以那样的方式相见,我却宁愿此生都再不见他。 那天,燕国的使臣来秦,父王在咸阳宫中接待来使,场面十分盛大。 我当时虽尚未参与朝政,却也到底年岁渐长,父王估摸着是也想让我开开眼界,便令我于朝堂之中一同观礼。 因尚未参政,我的位置离父王并不算近,身前站了两排朝臣。站在那里等待使臣前来的时候,我还在百无聊赖地想着,既然是燕国的使臣,莫不是传说中的荆轲? 虽然这样猜测着,但当时我的心中其实并未有多么紧张。历史上荆轲刺秦王那一段历史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当年语文课本上依稀的记载,什么秦王绕柱走之类,那场面与其说是惊险倒不如说是滑稽。 能在现场众人都没有武器的情况下追了半天仍没有伤到始皇帝半分,想来那荆轲的本事也就那样罢了。况且现场又不是没有武将,就算没有武器,荆轲不过一个人而已,何足为惧? 我站在那里等待着,透过两排朝臣的背影看向中间的道路。 燕国的使节终于出现了,统共有两人。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用锦缎盖了,也不知上面放的是什么。 那不会就是秦舞阳吧?我这样想着。 直到他们继续向前走去,视角的变化让我看到了那少年身旁的男人。 我并没有第一时间便认出他来。其实这也很好理解,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分明是一袭短衣的游侠打扮,头发也只是简单束起,并未戴冠。那时的他看上去十分的具有江湖侠客的味道,足以令人见之不忘。 可此时,出现于我眼中的那个背影穿的却是一袭长衫,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的使臣样子,衣饰头发一丝不苟,看起来并无特殊。 我盯着那个背影,看着那个背影一点点远去,越来越觉得那个背影好似有些熟悉。 直到他们两人一直走到了王座之前,众人随着他们一起躬身行礼时,远远的,我透过众人的身影看到了他的侧脸。 刹那间如堕冰窖。 我万万没有想到出现在这里的燕国使节会是他。回忆起那天时明明距离甚远、马又已惊动作不停的情况下他却仍精准丢出的匕首,所有的一切都已然昭若明镜。 今天之事的确是荆轲刺秦,而那天救我的恩人居然就是荆轲,且是武功高强绝非等闲之辈的荆轲! 这样的人若真要杀父王,又怎会出现“秦王绕柱走”那般滑稽的场面? 我心下一片冰凉,身体的动作却早已快过大脑,越过众臣朝着王座的方向急奔而去。 我看到王座之上,我的父王已经摊开了那燕国的地图。我看到那地图之中,锋利的匕首反射出银色的闪光。我看到那日救了我的那人拿起了那救了我的匕首,一手刺出去便要取我父王的性命。 那是我的父王啊! 那是我在此世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抱着我赋予了我名字,是他曾无数次以他那双如同隐藏着浩瀚寰宇的眼睛看着我。 我怎么能让他死? 一切的发生不过刹那之间,我一路冲上了石阶,冲向了王座,纵身扑向了他的胸前。 身高的差异让那原本应当没入他心脏的匕首笔直地没入了我的肩膀,鲜血涌了出来,湿透了我玄色的衣衫,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浓重的血腥气息。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我的父王,他就着我扑向他的姿势把我紧紧抱在了怀里,力道很大,让我根本不得动作。 侯在周围的侍卫顿时冲了上来,围了整整三层将荆轲困于其中。 荆轲没有挣扎,在这样的情况下挣扎也已经没有了丝毫意义,他甚至没有拔出那柄插在我肩膀上的匕首。 “杀了他。”父王的声音自我头顶上响起,声音低沉有力,肆虐的杀意蔓延开来,那冷意几乎就要把人冻僵了。 “父王!”我抬头看向他,那一刻我的心中满是焦急。 “他曾救过我。”我的声音发颤。 我知道这其实并没有用,我的命和父王的命并非等价,救了我并不能代表他可以被免去刺杀父王的罪责。 他必须死,也只能死,这已经是注定的事,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我甚至连一句“别杀他”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要向父王乞求什么,便是父王不杀他,他也不可能活下去了。 父王低头看向我,他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深邃的,是我看不透的目光。 他伸手制止了侍卫们接下来的动作,挥手示意他们将荆轲压了下去。 我知他最后还是要死的,但我仍旧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才发觉,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我的大脑有些眩晕,一时间竟无力维持站立的姿势。 我的父王将我抱了起来,就像是小时候他曾经抱我的那样。 他带我离开了大殿,去了他的寝宫。他看着我在医丞的手下被拔出匕首,上药包扎。 他一直都抱着我,并未同我说过一句话,可他的视线却从未从我身上远离。 “父王。”当医丞们忙完告退之后,我开口唤道。 这样被抱在怀中的感觉让我有些不太适应。 他当然察觉到了,可他仍旧没有松开揽着我的双手。 “你想替他求情?” “不。”我摇了摇头,低垂下眼睑。 便是荆轲曾救了我,可对于一个想要杀我父王之人,我本也不可能让这样一个人继续活着。 半晌之后我抬头看向他,“我想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看着我的眼睛,忽而伸手一把握住了我那受伤的肩膀。 刚刚止血的肩膀顿时又被撕裂了,鲜血溢了出来,沾满了绷带。 很痛,我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开口。 “记住这疼痛。”他说,而后起身离去。 我见荆轲的最后一面,是在秦王宫的地牢里。 远远的,我看到他倚着墙坐在那里。 他仍旧穿着那身长衫,坐在那里的姿态随意但却并不落拓。他的腰背挺直,仍旧像是一株挺拔的青松。 他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被囚禁于此的犯人。 他的脸上本没什么表情,半合着眼,看上去整个人都十分清冷。但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小媳妇儿,你来看我了。” 我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只是示意狱卒把牢门打开。 狱卒有些犹豫,“公子,此人甚为危险,还是……” 他的话并没有说下去,我回头扫了他一眼,他便顿时噤了声,麻利地将牢门打开了。 既然是地牢,那理所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踏进去时我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草席都是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腐臭味。 我看着那个倚墙坐在那里的男人,觉得这种地方果然一点也不适合他。 他理应是属于外面的世界,他应当抱着剑,倚着马,手中提着酒囊,浪荡而潇洒。 也许他曾经便是这样的,只是这样的日子却不会再有了。 我在他面前蹲下来,近在咫尺地看着他。 “怎么,改变主意愿意以身相许了?”他的唇角仍旧是我熟悉的轻佻笑容。 也许是受到了他感染,我忽然就笑了出来。 他似乎愣了一下,在他回神之前,我扣住了他的后脑,朝他吻了过去。 双唇相抵,他的身上似有一种青草的苦涩香气。 他回过了神,张开了嘴回吻我。他的舌头滑向我的口腔,同我一起交织缠绵。 这是个很漫长的吻,我们的唇舌交缠,依稀可闻某些暧昧的水声。 一吻结束的时候,他的嘴唇上沾满了我们彼此相融的津液,看上去有些发亮。 “感觉如何?”我问他。 他的手落在我的脸上,以拇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 “还不错,只是……”他微微低头,看到胸膛处裸露在外的那半截匕首的手柄。 “有点疼。”他朝我扯开了一个笑容。 不再是那样轻佻的,而是那样平和的笑容。 “一会儿就不痛了。”我将他揽进怀里,抱着他的双手微微颤抖。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手杀人,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可我没有想过竟是杀他。 “你欠了我两条命了,不以身相许……我好亏啊……” 他的声音已经很明显虚弱了下去,血液的流失让他的嘴唇开始泛白。 “嗯。我都记着。”我的视线似乎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我想我大抵是没有哭的,我只是有些难过。 为什么他会是荆轲? 他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如若不死……” 他的手从我脸上垂了下去,落在身侧的草席之上。那个被我抱在怀中之人,从此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