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秋的礼物/夹手指/水牢
伤还没有好全,愿安接到了北堂主派来的任务。他说任务简单,很快就能完成。愿安领了剑,下山离去。 在夜幕中赶路,他脚步轻盈,一身黑衣在林中穿梭,悄没声息的。 下了山,穿过城门,便进入胡国的麾城。刚到麾城时,天将将亮,愿安东绕西绕,至一府邸。飞跃至屋顶,他停留在一处。天才拂晓,但这府里却热闹非凡,丫鬟奴才步履匆匆,人声鼎沸。四周挂着红色的灯笼,窗上贴着囍字。 他趁着一个空隙,翻窗进入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一个盖着红盖头的新娘。 新娘听到动静,在盖头下问:“嬷嬷?” 无人应答,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一角,然后瞪大眼睛,唰地取下盖头。愿安的剑正指着她。 她声音颤抖,“你,你是要钱吗?我可以给你。”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愿安没有感情地说道。 她一动不敢动,“那人给你多少钱?我给双倍,请你别杀我。” “我们只接第一雇主的单。” 她眼泪留下来,大颗大颗的,掉在膝盖,正红色的喜服洇出深褐色的圆点。愿安忽然收回剑,他说:“给我一两银子,我不杀你。” 她连忙点头,“好,好,我给你。”她慌张冲到抽屉旁,拿出一个匣子,将它打开递给愿安,“都给你。” 愿安只拿出一两银子,“不必,多谢。”他踩着窗沿跃出,很快离开了府邸。 那些红色的囍字、那些灯笼、那件喜服,与记忆里的重叠。他骑马不停地飞奔,赶到袁府时,四周也是如此的场景,那些无数红色堆砌的热闹欢腾犹在,而笑声却变成了哭嚎,地面全是鲜血。袁府从袁将军到下人,共数百人,却仅仅只活了一个…… 袁溪穿着绣着金色牡丹的大红喜服,头上的步摇摇摇欲坠,她脸上沾着血,怀里抱着她的父亲,她无助地哭嚎。楚济珉提着剑,一剑一剑将那些屠夫、刽子手斩灭,然后他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拥进怀里。 她说:“太子哥哥,我不嫁了。”她推开他,抱着头,痛苦地哀嚎,“我不嫁了,我不嫁了,我错了,是我错了,求你,求求你,你把他们还给我好不好,我不嫁了……” 从她说要嫁给他那一刻,她爹爹、哥哥,都劝她不要。爹爹说,他们家风头正盛,更要韬光养晦,她嫁给太子,就是公然站队,这绝对是皇上不愿看到的。她不肯,固执己见,她记得最后爹爹只是叹了口气,说,也罢,总归太子才能兼备,选他,若你能欢喜一生,也值得。 她高兴地对他说,“太子哥哥,我知道,你可能没有那么喜欢我,但是没关系,只要你有一分喜欢我,我就会等,等你有十分喜欢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她默默地想,哪怕你想做皇帝,我也给你。他本就是太子,做皇帝是天经地义的事。 现在,她终于明白爹爹的话,代价却太过惨烈了。 “阿溪。”他强硬地抱起她,将她带回太子府。他们没有成亲,但他们就是夫妻了。每天不吃不喝,歇斯底里,“让我死,你让我死!我是袁家的千古罪人,我以何颜面苟活于世?” 她在他怀里,疯狂地挣扎,拍打他。楚怀珉抓着她的手,“你不是,罪人是我,是我的错。阿溪,你要好好活着。袁将军,你的哥哥们,也一定会希望你活下去。” 她无力地软在他怀里,眼神呆滞,“你留我又有何用,如今,我对你毫无用处,再不能助你登上皇位了。” 楚怀珉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她渐渐平静,或者说麻木,她一个人待在屋内,不见人,不出门,她抗拒他出现在她面前。偌大的太子府,死一般寂静。她不问朝夕,不管世事,每日在黑暗中挣扎、沉沦。有一天,她主动找到他,“放我走吧,我想离开。” 他看着她,眼神里流转的情绪她看不懂,他说,“我现在还不能放你走,再等等,好吗?” 她没有说话,转身回屋,将门紧紧关上。直到有一天,她从府里消失了。 愿安站在阳光下,仰着头,深吸一口气。其实,他很庆幸,庆幸现在的归棠只是归棠,什么都不记得,就不会有痛苦,她若全部记起,便又会回到原来那样毫无生机的样子了。 他拿着那一两银子,在市集逛了逛,终于在一个铺子前停下,商贩卖很多可爱的小物件,其中有一只小小的玉兔,憨态可掬。巧的是,它刚好只需要一两银子。 愿安将兔子揣好,又日夜兼程地赶回了黄泉教。 张翼怒拍桌子:“你说什么?你没有完成任务?” 愿安双手背后,低着头,张翼气得直喘气,“你还嫌自己活得太好是吗?你看你身上哪里没伤?再来一次,你还有命活吗?你不争取戴罪立功,你还,你还?”他来回踱步,“到底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任务你完不成?” 愿安不答反问:“我们一般只接对象是大奸大恶之人的任务,为何这次这个任务,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张翼冷笑,“原来你是不忍心啊?愿安我告诉你,这个雇主是武安公主!她喜欢的人要娶别的人,她不方便派皇室的人出手,才找到我们!” 愿安问他:“武安公主又如何?” “你好大的口气,武安公主都不放在眼里,那教主呢?教主你总该怕吧,你好好想想怎么跟她解释吧。”提到教主,愿安沉默了。 张翼带着愿安来到燕落宫。他一人走进去,愿安一如既往地跪在那片鹅卵石上。 归棠吃着男宠喂来的葡萄,听到消息,反应并没有张翼想象的那么激烈,“是武安公主的那一单吗?” 张翼点头,紧张地看着她。 “没完成就没完成吧,以后再有皇室的人找来,一律不接。”她懒懒地吃着葡萄,也不说要见愿安,只说,“既然他做杀手做不好,就贬他去做杂役吧,以后你们北堂有什么都尽管吩咐他做,众人命令犹如本座之命令。懂吗?” “属下明白。”他告退离开后,男宠娇声问道:“教主,你不生气吗?”归棠轻笑,“气什么?我早就看不惯那个武安公主了,仗着个公主身份竟也敢对我颐指气使。” 男宠噤声,又将剥好的葡萄小心喂进她嘴里。 愿安见张翼出来,向他身后看去,张翼忧心忡忡地看他:“走吧,跟我回去。”愿安跟在他身后,又回头看了看,屋内传来她和男人调笑的声音,他眼神暗了暗,终于不再回头。 回到北堂,张翼召集众人,“传教主令,今日起愿安被贬至杂役,人人可使唤,若他胆敢反抗,就报给我。” 此令一出,李四等人最为兴奋,上次愿安害他们被抽了一顿,终于可以报仇雪恨了。愿安立在众人面前,无惊无惧,他只是想,她已经连看都不看他了吗? 众人纷纷抱来脏衣服丢给他,他抱到河边,一件件洗净、晾起。日落时分,他终于洗完,又被使唤扫地、洗碗。到了晚上,李四召起一堆人在他屋里,把他叫进房间。他伸出腿,“来,给爷按按。” 愿安走过去,蹲在地上替他按摩,他猛的抽回腿,一脚踢在愿安腰部。愿安站起,问他:“按吗?不按我走了。” 李四不怀好意地笑,“滚吧。” 愿安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处,明白刚才李四的笑是什么意思了。他的屋子被拆了,几根木头七零八碎地堆在地上,稻草散落一地。他忽然想起什么,跑向他的菜园子,那里也是同样的下场,篱墙被拆了,地里的菜全被踩烂了。 他坐在地上,靠着墙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就这么靠着墙睡着了。 再醒来,是被一盆水泼醒的。他睁开眼,有人吼道:“还睡呢?怎么不懒死你?滚起来倒夜壶。”愿安站起身来,跟在那人身后,面无表情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倒夜壶、刷夜壶。他沉默地接受一切,有些人觉得没趣不再管他。唯有跟着李四的几人乐此不疲。 “搞快点!”李四朝他后背被踢了一脚,他在洗他们的袜子。有人过来,这人平日里并不怎么为难愿安,他对愿安道:“教主说了,你这几天表现太差,要北堂主罚你,跟我走。”愿安跟着他们走到刑房,他被一人压在地上,有人拿出夹指棍,“教主说了,衣服洗不干净就罚手指。”手指被分开放进木棍缝隙。他们紧紧拉起绳子,“啊!”愿安忍不住惨叫一声,没人理会,他们笑起来,“再紧点。” 愿安开始试图挣扎,李四说:“再动我就去报给教主,说你敢违背她的命令。”愿安停下,死死咬着牙,“啪。”绳子断掉,夹指棍都被他们拉坏了。 他瘫软在地,几人将他夹起,关进水牢,“教主说了,洗不干净衣服,就泡在水里。”双手被吊起,下巴以下位置都泡在污脏恶臭的水里,他努力仰着头。水牢一片漆黑,没有光亮。屋顶上的缝隙有风吹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人进来过,他很久没喝过水、进过食,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再这么下去,他会死的。他开口唤道:“有人吗?”刚出口的声音细微,他努力提高音量,“有没有人?”他用手腕带动锁链,发出“咣啷”声响。除了回音,空无一人。 中秋之夜。 归棠大摆宴席,西堂安排了许多人表演歌舞,东堂发挥看家本领,一道一道佳肴盛上。 归棠坐在上位,东西南北四堂主分别位于左右两侧的下座,再往下便是按地位依次坐下。大部分无名小卒都在山下各点工作,待在山上的都是有些地位较高的。愿安,一直是黄泉教最特别的存在,几乎每一个加入进来的人,都见过他,他跟在教主身边,按理来说是黄泉教的元老,但他并不受宠。底下的人看菜下碟,对他也多是轻视。 归棠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中间扭来扭去的舞蹈。她环顾一周,眯起眼睛,问道:“愿安呢?” 北堂主一愣,也反应过来,这两日确实没见到愿安,他问底下的人,“愿安呢?”李四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回道:“不知道他又跑到哪里偷懒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他带着两个人匆匆离开。 去水牢的路上,李四恼怒:“该死,怎么忘了把他放出来?要是被教主知道了……” “四哥,放心吧,教主本来就讨厌他,说不定还高兴我们这么罚他一通呢。” 到了水牢,愿安目光已经涣散。他们将他拉出水牢,“快点跟我们走,今天中秋,教主要见你。” 他意识回笼,中秋了吗?他们拉拽着他赶去,到了宴席上,他们回到座位上,愿安站在原地,有一丝茫然。曲子刚好停了,归棠远远看着他,他走到中间位置,舞者的后面,距她有些远。他跪下,声音沙哑地说道:“愿安拜见教主。” “本座甚是无聊,记得你会弹琴,今日你便来弹一曲吧。” 很快有人抬着古琴上来。愿安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以为她是故意为难他。咬牙将手放在弦上,十根手指肿胀得如同猪蹄,根本弯不起来,长时间被吊立得胳膊尚未回血,使不上力。 他费力地动了动左手食指,拨动了一根弦,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四周先是一片寂静,紧接着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愿安低着头,看不到脸。归棠皱眉,将手中的酒杯准确地砸在他额头上,“你这是纯心给本座找不快是吧?” 她走下座位,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她本欲要扇他几巴掌,却看到他衣服湿透还滴着水,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味,还有他的手……她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她很喜欢他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弹琴时一下一下拨动琴弦的手指,像一个个小小的舞者。她皱眉,问:“手怎么了?” 愿安抬头看她,眼里满是茫然,他渐渐明白过来,看向李四他们。归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李四等人神情惊慌。归棠回到座位上,“说吧,怎么回事儿?” 李四跪在地上:“教主,我们按您吩咐的那样,让愿安做些杂活,谁知他什么都故意干不好,我们就稍微罚了罚他……” “哦?听起来是该罚。”她喝了口酒,“都有哪些人罚他了,本座重重有赏。” 几人听到,眼中一喜,纷纷站出来跪下。归棠勾起嘴角,问张翼:“北堂主,当日本座的命令里有说让大家罚他吗?” 张翼闭了闭眼,起身回话:“回教主,没有。” 归棠站起来,“我知北堂干得是杀人的行当,历来行事放纵了些,偶尔阴奉阳违也就罢了,如今到学会狐假虎威了。” 那几人察觉不对,慌张求饶:“教主,属下知错。” 归棠冷眼看去,手指一挥,几根银针飞出,分别扎到几人眉心处,他们纷纷到底,死前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场下一片肃然,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 “愿安,去我院子里等我。”她吩咐道。她拎起酒壶,端起一盘月饼,对众人说:“你们继续。”便离开宴席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院子中央,愿安已经跪立在那儿,只不过身子有些摇摇欲坠。她走上前,看到他嘴唇干裂开来,她问:“渴吗?” 他答:“渴。” 她吩咐道:“张嘴。” 愿安仰着头,张开嘴。白玉壶长嘴里高空倒出酒来,他一点一点吞咽,倒得急了,他来不及吞下,被呛到了。他偏过头咳嗽,酒从下巴滴下。酒很烈,喉咙刺痛。 她说:“今天中秋,赏你吃月饼。”她将酒壶丢在地上,拿起月饼,掰成小块丢在地上。他趴下去,用嘴舔起地上的月饼,一点一点咀嚼吞下。月饼是红豆陷的,很甜,是他喜欢的味道。她仰起头,月亮高高地悬在夜空,“今天的月亮真圆啊。”愿安也抬起头,“是,很圆。” “每逢佳节倍思亲,你有思念的人吗?”归棠问他。 愿安摇头,“没有。” 她轻笑,“我也没有。”她弯腰,手指点着他的胸口,慢慢画着圈,“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愿安。我想杀了你,又有些舍不得,毕竟,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们都没有可以思念的人。” 他看着她,眼底有她,亦有月亮。月下之人便是他所思所念之人。相隔一寸,咫尺天涯。 他用那肿胀的手指,从腰带里费力掏出那个小小的兔子,他捧起,递到她面前,“中秋快乐。”三年前的中秋,他们人生的初见,他既悔又不悔。到如今,他真切地希望她,感到快乐。来不及等她接过,他便倏然倒地,玉兔快坠落时,归棠接住了它。 小小的兔子,还带着污水里的臭味,整个湿答答的,又带着他的体温。她将它攥在手心,又重复了一遍:“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她唤道:“来人,把他送回去,让人给他治伤。” 过来的下属一愣,“教主,送到哪儿去?” 归棠不耐:“当然是他的房间。” 下属挠了挠脑袋:“可是教主,他没有房间了。” 归棠懵了一下,到了他原本的住所一看,只剩一片荒芜的空地。他好像一缕浮萍,游游荡荡,没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