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若絮随风来,邀君共饮雪
按归棠要求,不能看到他闲着。于是,她目之所及,愿安大多都安静地跪在院子一角,拿着块抹布擦地,又或者在洗衣服。等到夜深人静,她屋内的烛光熄灭,他就爬到她房门口,靠着墙休息。 山上温度很低,连下了许多天的雪,他各处的骨头都感到一阵一阵的隐痛。身上大部分的伤,渐渐痊愈,留下道道伤疤。等到雪终于停了的那天,大夫揭开他手腕的绷带,那里已经长好,红线依然固执地浮现在新长出的皮肉上。不同的是,那些错综纠缠的红线中央,多了一个狰狞丑陋的烙印。原来是个“奴”字啊,愿安抚摸着烙印,扯了扯嘴角,至少不是“狗”之类的,也好。 归棠还是进了趟宫,黄泉教和皇族渊源颇深,据说是崖妒和皇帝曾有过段旧情。出宫回山后,她气得晚饭都没吃,怒骂皇帝贪心。确如廖离所言,皇上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再多让一成利,归棠权衡之下还是答应了,但心里愤怒不已。 她连夜召了四堂堂主,商议如何扩大黄泉教的收益。负责赌场的南堂堂主是个丰满的中年女人,萱花。她丈夫因赌瘾欠债将她卖给赌场老板,她凭着努力一步步熬死老板,将赌场占位己有,她也是自己投奔黄泉教的,在她带领下,黄泉教下的各家赌场生意日益见长。她闻言,笑了笑,“教主,眼下我们黄泉教在胡国已是稳中有升,为何不把版图再画大些?我看我们旁边的楚国,就等着我们去大展身手。” 廖离赞同地点头,“教主,南堂主所言甚是,我看我们不妨把生意拓展到楚国去。两国之间,本就常有生意往来。若我们黄泉教把这规模做大,别说多给皇室的那一成,再多两成我们也能赚回来了。” 归棠手指点着桌面,她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派人查找生离蛊的解法,在胡国却始终遍寻不得。有没有可能,楚国有人知道呢?冥冥之中,她觉得也许楚国有她要的答案。 “好。”归棠点头,“就由本座带队先去楚国查探,你们各堂派人随本座前往。” 北堂主劝阻,“教主,您亲自前往这不可啊!”几个堂主一同附和。“您是教主,此去若有什么危险……” “此事已定。”归棠站起身,“本座去楚国的事你们暂且瞒着山下,免得有人动了心思,生出是非。北堂多派些人跟着本座即可。” 去楚国的事就这么定下了,四堂主暗中部署着。廖离为了躲武安公主,决定亲自前往,北堂安排了齐轩跟着,他是北堂主心仪的接班人,也由他带了一队人马负责保护归棠,东、西两堂也分别安排了人。 林居行得知此事,找到归棠,主动请求跟随,“教主,我对楚国风光向往已久,想跟着去看看热闹,也方便照顾您,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归棠想了想,同意了,顺带问了华寻和小郎,要不要一起。小郎疯狂点头,顺带着开始收拾各种行李,华寻本来不想去的,见他们都去,便也要跟着。就这么,小院里几人都要跟着去,而愿安,对此事一无所知。 直到要出发时,他还跪在池塘边,一点一点揪着手里的馒头,喂着那几尾鱼。 归棠在窗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走出房到他面前,他停下动作,面朝她低着头。 “本座要去楚国,你跟着。”她顿了顿,补充道,“现在就走。”说完她抬步朝院外走去。 愿安猛的抬头,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归棠低头,看他:“怎么?” 愿安缄默不语,松开手,摇摇头。她大步离开,他在她身后缓慢爬着跟随。 眼见她走到人群中,愿安扶着膝盖缓缓起身,趁乱往一旁跑开。镣铐束缚着,他跑得并不快。一路跑到北堂后院外,他曾挖坑埋簪子的地方。用手一点一点抛开泥土,直到露出木盒的表面,他拿出盒子,小心翼翼取出里面的两根簪子,放在贴胸的衣服夹层里。 他深知,此一去,恐再无归期。 回到山口,他发丝凌乱,归棠一脸怒容,见他回来,冷声问道:“去哪儿了?”愿安只解下腰间的长鞭,双手呈至她面前。归棠拂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做哑巴挺轻松,可以再不回本座的话,本座问你,去哪儿了?” 齐轩走到她耳畔,低语:“教主,北堂那边有人来报,看到他在北堂鬼鬼祟祟。” 归棠皱眉,问愿安:“你去北堂做什么?” 愿安掏出簪子,归棠看着簪子发愣,呵,这簪子也是那个什么阿溪送他的吧?这么痴情,真叫人感动。谁说这世上没有真心,只不过,这真心没人给她罢了。 归棠收回眼神,“再私自离开,本座不会轻饶。”她转身,背挺得极直,“出发。” 愿安收回簪子,系上长鞭,见她一步步走远,乘上马车,疾驰而去。他被安置在队伍最后装着各种杂物的马车里,高高的个子蜷在一角。一路颠簸向北,扬起的窗帘外,是积雪渐消融的荒凉。 归棠一人坐在宽阔的马车里,手捧暖炉,小茶桌上摆着茶点。耳畔是众人驾马奔驰的马蹄声,她撩起帘子,风涌入,裹挟着冬天的凌寒。她喃喃低语,“若絮随风来,邀君共饮雪。” 一路行至晚上,归棠下令扎营休息。林居行他们来到归棠身旁,伺候她用膳。华寻问,“教主一人路上会不会无聊,不如我来陪你呀。”归棠想了想,点头,小郎也叫嚷着:“教主,教主,我也来。” 归棠点头,“行行行,你们都来。” 小郎试探着开口,“教主,让愿安也来可以吗?” 归棠夹菜的手一顿,气氛凝固。华寻白了小郎一眼,“马车那么窄,咱们这么多人还嫌不够挤?”小郎连忙接话,“教主你别生气,我说话没过脑。”归棠食不知味,独自回了马车。 深夜,随行的人点起篝火,围着篝火取暖。年长些的沉稳些,靠在树边休息,年轻的开始谈天说地。有人甚至围着篝火唱起歌来。 归棠睁着眼,盯着马车的车顶,细细听着那人唱的歌。 “ 家乡月儿圆,溪水荡悠悠; 我离家时哟,俺娘泪也流。 泪水荡悠悠,搅散溪中月; 俺的心上人,她说待我归。 待我归,待我归,谁人带我归? 莫再等,莫再等,黄土高几许。” 归棠听着这歌,只觉满腔悲凉。归棠默念“心上人”,不知为何,脑子里闪出“尼拉”二字。 愿安在队伍最后,有人丢给他一个馒头,也跑到前面凑热闹去了。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下,这歌声也远远地飘过来。胸口一窒,他吐出一口血。他习以为常地擦掉嘴角的血,咽下一口馒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热闹一直持续,篝火彻夜未灭。归棠迷糊睡去,听见有人惊呼,“操,怎么又下雪了,冻死个人。” 她坐起来,撩起帘子,见天空确实飘起鹅毛大雪。她对着天道:“怎么我说别的时候,你不灵验呢?” 她撩起门帘,高声命道:“来人,去把愿安带来,再热一壶酒。” 愿安很快被牵过来,爬进马车。他满身风雪而来,被里面的暖意扑了一脸。 归棠端坐在马车内,见他到了,将手中白玉似的酒杯递给他。愿安脸色瞬间煞白,眼里带着惊惧,颤着手接过酒杯。指尖碰到酒杯,无力缩了一下。杯子落地,酒洒了一地。他取下腰间的长鞭,递向她。 归棠皱眉,“你就这么想挨抽?”捡起酒杯,她重新倒了一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过请你喝酒,怕什么?” 愿安接过,仰头饮下。酒入口温热,不是他想象中的滚烫。是他如惊弓之鸟,杯弓蛇影了。归棠跟着喝了一杯,又给他倒上。 帘子被挽起,窗外月光洒落,雪花飘在他酒里。归棠低声道:“还真是‘共饮雪’了。”他抬头看她,目露不解,归棠侧身,将酒杯伸出窗外,接到飘落的雪,她收回来,拿着酒杯与他的酒杯轻碰。二人一坐一跪,你一杯我一杯,就着月和雪沉默共饮。 直到一壶酒饮尽,直到愿安眼神开始迷离。归棠撑着下巴看他,“你的酒量怎么这么差。”她伸手,隔着衣服碰他乳头的金铃,叮铃铃响了下,愿安抓住她作恶的手。 归棠有些好笑,“喝醉了胆子还挺大。”她伸出另一只手,也被他捉住。归棠想收回,无奈他攥得紧,“放手。”他依然握得很紧。 酒让他苍白的脸有了血色,也让他的目光终于不再寂静,而是如那升腾的篝火,燃起一道微弱的光。他动了动唇,张嘴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手松开,他歪歪地倒在一旁,睡了过去。归棠蹲下身子,解开他脖子和手腕的镣铐,到了脚踝,陷入肉里的锁链看着有些狰狞。归棠一点一点拉扯,伤口撕裂开。愿安皱紧眉头,缩着脚。她压着,“别动。”他不像清醒时那样听话,紧紧缩起。 归棠用力,终于将那链子从他脚踝拉出,脚踝那里剩下血红的小洞,她倒上药,包扎好。抬头,他已咬着手臂不停发抖,眼角湿润。 归棠伸手擦他落下的泪,“难道比蛊毒发作还痛吗?你不照样,还是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