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重逢
咖啡厅内点着橙黄色的油纸灯,装饰竹帘将一张张桌子隔开,光线透过竹帘在天花板和墙上映照出一条条朦胧的影子。咖啡豆的苦涩和奶油蛋糕的甘美气息混合在一起,就像一个精心编制的梦,柔软得让人不由自主地犯困。 “你有女儿了?”向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嘘。”周国平降了降手掌,示意他轻些,“你能不能听仔细些,不是有女儿了,是打算领养一个。” “哦……怎么突然想着领养了?”向湮抿了口咖啡,嫌弃地放回桌上,“我是说,你不打算自己生一个?” “那也得有姑娘愿意跟我啊。”周国平笑道,将奶壶递给向湮,“用这个。” “谢了。”咖啡里混了点奶,果然容易入口了不少。向湮冷不丁地问:“阿琴呢?你不是喜欢她?”其实一开始是没察觉出来的,后来向湮跟了单月笙,逐渐明白了何为情爱,再回味当年的点点滴滴,便尝出了点儿别的味道来。 周国平“噗”地一声把咖啡喷了满桌,尴尬地回绝了闻声前来查看的服务生的好意,他故作正襟地清了清嗓子:“你瞎说什么,我和阿琴可没那种关系。还八字没一撇呢,别瞎说啊听到没?就算要接她回家,那也得先……”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也得先把她赎出来。”说这话时,咖啡还一滴滴从他下巴上滴下来,配合他那张涨红的脸,看上去滑稽极了。 “……我听说现在鸿花园被那什么、黑月会?给收到旗下,换了一大批管事儿的,应该比在青龙帮下的时候容易赎出来吧。”向湮说,“我这段时间也在攒钱,应该够赎身的钱了。” “不用,我已经攒够了。你的钱就留着自己用吧。”周国平摇头,“你怎么知道这些?” “听的风声多了,自然就知道了。你说要领养的那个小丫头呢?”向湮平淡答道。 “嗯,小丫头是我年前去秦洲考察时,在贫民窟找到的。才十岁,面黄肌瘦的,见到我就问我讨吃的。”‘周国平掏出手帕一边擦脸一边说,“聊了聊发现小丫头挺好的,听话还机灵,特别喜欢读书。她住的地方床都是破的,就两本保存得特完整。然后每次我去秦洲就给她带点儿书,下次去时都读完了,还能有模有样地说出点儿感想来。嗯,悟性高,很难得可贵。现在我工作基本在租界定下来了,再过去就难了,想着把她接过来一起生活吧。” “丫头的爹娘能同意吗?”向湮手指搭在杯沿点了点。 “爹娘早没了,小丫头是秦洲本地的。”周国平点到即止,向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没再追问。周国平便继续说:“不过她那时候还小,不记得了,对她而言也算是好事儿吧。” “的确。”向湮点头,又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把她接回来?” “现在我刚把工作确定下来,连房子都没安顿下来呢,家里一团糟。过阵子、就下个月吧,阿琴的事儿也尽快办下来才行。”周国平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对了,你说你读了大学,在哪儿读的?”向湮想起来方才重逢时周国平说的话,问道。 然而周国平就像是时间静止一般突然停下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动眼球看相向湮。他苦涩地勾起嘴唇:“你走后第二年,我也逃出去了。你也知道,现在煌国的学堂连煌国字都得帝国人批准了才能教。我又没钱,就偷偷摸进帝国人的轮船,渡到帝国去了。” 向湮有些惊讶,却说不上意料之外:“你去了帝国?” “哈哈,现在想起来我也觉得很令人吃惊,不是吗?”周国平苦笑了几声,“不过知识总是无罪的,而且知己知彼才能做出对策嘛。我给人擦鞋攒钱,一开始连那些老爷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们喜欢在擦鞋的时候读报纸,不要的就扔给我了。我就把那些报纸收集起来,晚上回去难民窟一点点读,学帝国语。你猜怎么着,我完整听懂的第一句帝国语居然是‘这些黑头发黄皮肤的猴子别的不行,像驴子一样勤恳这点倒是值得表扬’。”说到这里,他眼神微颤,双手合十握紧,“但他给了我一共五个铜板,其中两个是小费。” “我都不记得我擦了多少双鞋,呵呵。”周国平的神色又恢复稀松平常,“我现在在街上看到擦鞋的小孩儿时就会想,我那会儿擦鞋可比他们干净多了!”他动了动手,做出一个擦鞋的动作。 向湮跟着笑了:“然后呢?” “然后我考了帝国大学,索性他们有个叫‘奖学金’的东西,能让我这样的穷学生不必每天白天上学晚上工作。”周国平说,“只要我成绩够看,大学就会免去我的学费。” “上学读书还得收钱?”向湮惊愕。在他印象里,只要愿意读书,便有这个资格进学堂。至于那些给先生的礼品,则是看个人的心意了。 “啊……对。”周国平怔愣片刻,不禁莞尔,“是我忘了,那边的教育和咱们的不一样,是要钱的。所以也有很多渴求知识的人没法像我一样幸运,得以步入学堂。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我回来后,看到小丫头这样的人,就想要拉一把吧。我在大学了解了很多,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帝国土地不如煌国十分之一,人口更是远远不及,为何能将煌国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你知道吗,他们早在百年前就有了横跨大陆的汽车,跑得比马车快上一倍,还不知疲倦,只要有煤烧,就不会停歇。在这种环境促使下,他们发明了枪支、器械,煌国自然不敌。” 向湮缓缓点头:“这样啊。”说完又偏过头去,眉间紧皱。 “煌国以前也有过船队,但咱们的船靠的是风向和海浪,帝国的船能乘风破浪,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去。你想,要是连大自然都能轻易征服了,还会把区区人类放在眼里吗?”周国平不住地摇头。似乎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多,他把话题转给向湮:“你觉得呢?” “啊?噢……”向湮的手在桌子下搓了搓,艰难地开口,“帝国的饭菜你还吃得惯么?” “饭?”周国平应当是没想到向湮会问这个,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噢,的确他们吃的和咱们不大一样。不过那会儿能吃饱就不错了,我也没的挑啊你说是不是?” 向湮只觉得面颊到耳根子都在发烫。他难堪地将咖啡一口灌下,杯子与桌子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他猛地起身:“我还有事儿,先回去了。” “噢,那你走得小心他。”周国平尴尬地舔了舔嘴角,从口袋里掏出锃亮的皮质钱包,“今天这顿我……” “我请吧。”向湮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银钱拍在桌上,“阿琴的事儿你操心够多了,还得领养女儿呢。不攒着钱怎么行?我请吧。” 周国平下意识皱眉:“不用,哪有让弟弟请客的。” “哪来那么多七七八八的。”向湮有点恼火,声音也不自主地压低了,配上他那张脸都要让人以为得打起来。余光撇到服务生惊惧的表情,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深吸了口气:“真没事儿,我混得没你想的那么差。” “啊……”周国平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呃、我不是说觉得你……”他用帝国话骂了句脏话,递了张名片给向湮,“是我不对!这是我名片,今天算你的,下次出来吃饭我请你。” “行,那我先走了。”向湮将名片收进上衣的口袋里,不再看周国平,匆匆离去。 天色已暗,因为单月笙不喜入睡时有灯火,单府里除了几盏巡逻用的灯外便一片漆黑。向湮一会去就直接扑到书桌边,甚至忘了和单月笙说“我回来了”。他伏在案边,点了盏油灯,火光被他宽厚的肩膀挡住大半,却还是漏了些到床边。 单月笙“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翻身窝起。他只穿了件衬衫,白天过于疲惫,来不及换衣服就倒头大睡。衣服扣子开了大半,露出深陷的锁骨和白净的胸膛。两条纤长流畅的腿从衣服下摆伸出,夹着被子。他揉了揉眼睛:“你在看什么?” 向湮没有回答,单月笙爬起来,趿着拖鞋走到向湮身后。他双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向湮的肩膀,在他身前交汇,将体重压在他的背脊上:“看书?” “啊!”向湮吓了一跳,抬头,“是、是。” 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单月笙默读了两段,翻到封面:“嗯?怎么突然想到要看帝国历史了?” “没、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向湮咽了口口水,眼神飘忽不定,“你以前也说过,读书好。” “呵呵,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喜欢读书,哪次不是读了几行就头晕脑花?”单月笙笑着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手指沿着他的下颚线挠了挠,“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向湮不知为何有点恼火,攥着书页的手指也收紧了,“我就是想到要看书了。” 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冲时,已经晚了。单月笙身上的温度骤然远离,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狗狗是在吼我?” “不……是,对不起。”向湮低下头,自觉地跪在地上。 单月笙坐回床边,向湮便膝行至他膝间老老实实跪下。单月笙忍俊不禁:“你倒是跪得快,嗯?”他勾着向湮的下巴,毫不留情地落了一巴掌。向湮的脑袋被打得偏向一侧,面颊迅速肿起一片猩红的鼓包。“把头转过来。”单月笙说。 向湮照做后,另一侧的脸颊也随之挨了一掌。他双颊通红,眼神却依旧倔强,抿着嘴唇不肯说话。单月笙叹了口气,拍拍床头,让向湮靠在他腿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细细安抚:“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狗狗不该吼你。”向湮垂眸,声音黏糊糊的。 “嗯,你如果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尊重你的想法。但是狗狗永远不能将爪牙对准自己的主人,我以为你很清楚这一点。”单月笙指尖不轻不重地蹭过向湮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揉了揉向湮那一头乱毛,好笑道:“还有什么其他想看的书吗?” 向湮吸了吸鼻子,说了一本帝国的名。